薑映真到了城南的郊院。
她來這裡,隻是想看一看那位大公子。
不知他的眼疾好了沒有。
院內,小書童平白照例在煎藥。
大公子身邊,除了這位忠誠的小書童,其餘則是冷嘲熱諷之徒。
替大公子煎藥,是平白分內之事。
小書童在藥爐旁守了一個多月,儘管如此,每日煎藥,他仍會被濃煙熏得流淚。
平白邊搖蒲扇,邊嘟囔,“你這藥爐怎麼回事?大公子身體不好,還等著喝藥呢。”
平白雙眼發酸,幾滴清淚無聲滑落。
小書童的嘴唇囁嚅了幾下,這次,並不是被煙嗆出的淚。
他家大公子,文雅端莊,舉世無雙。
雖然京中不缺有才華的世家子。但是,大公子無疑是數一數二的俊傑。
大公子品行高潔,謙卑溫潤,如瑤林之瓊樹,鬆風之水月。
這樣的一位人物,本應在京中,輾轉於朝堂,上報大姚,下安黎底。
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大公子的命格不好,自幼失親,孤苦無依。
生父母是霍氏遠房旁支,在族中沒什麼分量。
那時,七歲的大公子,在一群年輕的旁支子弟中,是才華資質最為出眾的。
宗族長老心生憐愛,準許其過繼給如今的霍夫人。
喜憂參半。
那時,霍夫人尚未有子息,對待大公子,吃穿用度,還算中規中矩。
三年之後,霍府迎來了二公子。
自此,大公子如蒙塵的珍珠,被人刻意遺落到了一隅。
高門大戶之中,權利爭奪,隻會愈發激烈。
從入府起,大公子的學業,從未令人操勞。
而二公子卻不一樣。
霍夫人請了京中最有名的先生,為其授課,隻盼他能爭氣,莫被旁支弟子比了下去。
二公子逃課作弊,抓蛐鬥雞,戲弄夫子,冥頑不靈。
年方九歲,二公子卻已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紈絝。
大有與將軍府的那位比肩之勢。
霍夫人對於大公子的態度,隨著二公子的卑劣行跡,愈發水火不容。
霍夫人嫉妒大公子聰慧,對其百般刁難,更是離間父子關係。
故而,大公子也與霍大人不親近。
繼母心狠手辣,如此這般,隻為給霍二公子鋪平錦繡仕途。
太傅,公侯,門僚,士族,凡是霍府的人脈,一定會先給霍二公子。
霍二公子材薄質衰,論起才學品性,不及大公子的十分之一。
即便是二公子瞧不上的門客,也絕不會引薦給大公子。
本是同枝一脈,何必互相防備?
京中距嶺南千裡,說貶就貶,他家大公子勢單力薄,霍大人也不曾過問一句。
大公子失明已有月餘,彆人從不避諱,當麵說他是個瞎子。
平白一邊痛罵,一邊還殘有一絲微渺希望。
儘管這些日子,平白守著藥爐,逐漸變得沉默寡言。
平白掐了掐手心,忍住眼淚,眸底映出了血絲。
他是大公子最親近的人。
若連他都不相信大公子會好,又有誰會相信呢?
平白深吸了一口氣。
萬郎中說過,大公子隻是得了濕邪之症。
假以時日,眼疾定會痊愈。
“哎呀,小小的藥爐,怎麼如此不懂事?”小書童的身後,響起了一道嬉笑的少女聲。
平白抬眸,麵前立了一位乖巧的少女。
少女巧笑倩兮,朱唇皓齒,眉眼靈動,眼底多了幾分戲謔。
“是你......”平白眼中淚花閃爍,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薑映真見小書童眼睛泛紅,神色悲憤,似乎在痛斥某種不公允之事。
少女一愣,溫柔的聲音弱得幾不可聞,“平白,男子漢大丈夫,你怎麼哭了?”
平白麵紅耳赤,蠻橫地嗆她,“關你什麼事?”小書童卻背過了身,暗自抹了一把淚。
他倒忘記了。
嶺南清苦,人跡罕至,什麼吃穿用度,豺狼虎豹,全都不重要。
最要命的莫過於,眼前這名漂亮的少女。
她不懂廉恥,圖謀不軌,總是惦記他家大公子。
他家大公子,風度翩翩,好一個玉麵郎君的人物,卻被少女盯上。
當真藍顏薄命。
“快離開!”平白將蒲扇扔在地上,用手指著她,聲音憤懣。
少女嘻嘻一笑,不與他一般見識。
薑映真漆黑的杏眸,盈滿了光彩。
少女那張秀麗小臉,愈發燦若桃李,“彆啊,平白,你知道吧,我其實是來找你家大公子的。”
不出所料,她說出了平白心裡的話。
平白氣得一愣,“我家大公子不在,你另尋他處。”
薑映真笑了笑,彎腰拾起地上的蒲扇,“你看,煎藥生火,不能扇得太急,要不然,就會像方才一樣。”
平白剛想反駁,卻見那柄煩人的蒲扇,被少女執在手中,倒成了又輕又巧的靈器。
霎時間,木火通明,湯藥咕咕沸騰。
平白顧不得斥責,直直瞪圓了眼睛。
“還有,加入薄荷和佩蘭的時候,最好蓋上蓋子,小火慢熬。”少女聲音輕慢,如同一股甘洌的清泉,溫和而又舒服。
平白閉上了嘴。
少女側臉柔和如玉,平白卻在心中哼了一聲,沒想到,這位不知廉恥的少女,竟通曉岐黃之術?
大公子才踏入院門,便聽到了院內少女與書童的爭執之聲。
“這些我當然知道,還用你說嗎?”平白噘了噘嘴,他心中卻將少女的提醒都記了下來。
原來,煎藥還可以如此輕鬆?
大公子笑意淡淡,手中的木杖在地上敲擊清脆細微的聲響,“平白,你在說什麼?”
薑映真與平白,聞聲雙雙回眸。
年輕男子身姿頎長,挺拔如青鬆。大公子的眼睛,束了一條白色的繃帶。
他唇角彎了彎,似是在笑。給人的感覺,好似晨間怎麼也抓不住的縹緲霧氣。
薑映真的心卻無端沉了幾分。
看來,他的眼疾,還沒有恢複。
“大公子,你怎麼跑出去了?外邊天黑,你又......咳咳......”平白麵色焦灼,看向年輕男子,及時咽回了失禮的話。
小書童趕忙走近,輕輕扶住了他。
“是那位姑娘嗎?你來了。”大公子唇邊噙一縷淡笑,禮貌問道。
“大公子,是......是我。”薑映真訝然。
方才,她和平白的說,應該都被他聽入了耳中。
“姑娘,多謝你和萬郎中,我的身體已好得差不多了。”大公子說道。
薑映真不語,卻看向了他麵上那條遮眼的白紗。
大公子俊秀雅致,宛若天人。
這位大公子,本該在京中作良家子。嶺南一趟,罹患眼疾,行動不便,需靠一條木杖。
薑映真唇角抿直,她摸了摸口袋,想要找出身上的寶物,隻為逗他一笑。
寶物沒找到,下一瞬,她觸到了腰間冰涼的刀鞘。
薑映真注視眼前的清冷公子,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位少年。
他是一名獵戶,患有腿疾,想必自幼起,冷嘲熱罵之聲從未斷絕。
兩人都是潔□□良的璞玉,天意弄人,卻多出了一處明顯的缺痕。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大公子又問她,“不知姑娘芳名?也是吳川本地人嗎?”
“我.....我姓薛,我叫薛令如,是吳川人。”薑映真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因為生疏,她的話有幾分磕磕絆絆。
不久之前,她才有了新戶籍。
自錄入新戶籍之後,她還是第一次向外人介紹自己。
“薛姑娘?”大公子重複了一句,聲音清冷,宛若天籟,“隻是,口音不怎麼像呢。”
薑映真低低地應了一聲,“嗯。”少女的後衫,驚出了一身冷汗。
儘管她聰明伶俐,學會了吳川俚語,可是,與當地人,仍有幾分微妙差彆。
大公子心地聰慧,察覺到此,也在意料之中。
“真是一個好名字。”大公子讚歎道。
年輕公子指節,捏著木杖。
他歎了一聲,“隻是我的眼睛,現在看不見,不能一睹姑娘芳容。不過,我想,以姑娘活潑可愛的性格,定是一位麵容清秀,聰慧伶俐的人。”
薑映真垂下腦袋,麵頰驀地紅了起來。
這個名字,除了萬木春和白果,其餘人還沒有稱呼過她。
年輕男子的聲線清冷如雪,喚她名字的時候,尾音勾了三分笑意。
那股低喃,好似一股清風,吹散了吳川沉悶的夏夜,令少女心底莫名浮了幾分促狹。
薑映真聽出他話中的失落。
這人,宛如芝蘭玉樹,卻無端得了眼疾。
她卻莫名為他心疼,“大公子,你不要擔心。我的師父醫術精妙,他既然說了會好,那麼,你的眼疾必然會好的。”
隻是,需要一些時日。
平白見大公子落寞的神色,幽怨地瞪了薑映真一眼。
若不是她,大公子怎會無端提起這件傷心事呢?
平白拽了拽大公子的袖角,聲音也弱了幾分,“大公子,不要多想了。郎中給了三個月的藥,總歸吃完藥,才會看到效果嘛。”
大公子態度雖是平淡,每日按時服用湯藥。
然而,平白跟他久了,怎麼會不知道他其實很在意呢?
這世上,沒有人比大公子更在意自己的眼疾。
“我麼?希望如此。”大公子輕輕一笑,他搖了搖頭,話中多的是無奈。
“姑娘,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平白瞥了少女一眼,及時製止。“大公子,不要說!”
“我知道。”薑映真故意氣他。
平白跺了跺腳,麵色漲紅,好似一個熟透的蘋果,“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大公子,您可千萬彆告訴她。”
這名少女頑劣可惡,早就盯上了您!
“當然,在下姓霍,單字遜,姑娘若不嫌棄,稱呼我為霍郎君便可。”大公子輕笑道,宛如山中的梨花。
聽到大公子的名字,薑映真呼吸一滯,麵色慘淡如紙。
難怪之前,她總覺得這人眼熟。
這名大公子,是前世大姚皇帝身邊的權臣——霍道然。
上一世,薑映真入了侯府,久困閨閣,外出侯府的次數鮮少。
她之所以聽過霍道然名字,隻是當時傳出了風聲,當朝天子有意撮合長姐與他。
一位是年少有為的赫赫權臣,一位是名動京中的侯府嫡女。
兩人郎才女貌,般配至極,若能成就一樁良緣,也算做了好事。
大姚霍氏,京城三大家之一,當之無愧的名門望族,其下才俊輩出,門客絡繹不絕。
霍氏先祖,是一位貧寒書生,發家於前朝平城。
自起勢距今,已過百年。
隻是,霍道然身為霍氏的傑出子弟,怎麼會來到嶺南受苦呢?
“原來是薛姑娘。”霍道然語無波瀾,白紗遮掩雙眸,年輕公子仍禮貌地淺笑。
以至於,他看不清薑映眸底一閃而過的驚慌表情。
“哼,你的詭計,可算得逞了。”
平白的語氣,好似薑映真占了極大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