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不客氣道,“多嘴什麼?你一個外鄉人,亡命之徒,哪有什麼戶籍?”
齊劉氏麵色一陣青一陣白,她和薑姑娘,當然沒有戶籍。
實話難聽。
齊劉氏自知,她和少女就像草芥,任憑對方嬉笑怒罵,她們毫無還手之力。
麵對衙役的譏笑厭語,婦人忍了又忍。
編戶是良民,而非編戶則是賤民。
編戶,大多是本土人士,追溯祖父輩,由生到死,從未離開吳川。
興寧鄉,大多都是薛姓。曆來,吳川收編納戶,也曾接收不少外鄉人。
他們身份千差萬彆,或是賤奴,或是行商,亦或是落難者。
這群得了編戶的人,無一例外,皆清白自愛,為人端正,對吳川府做出了貢獻。
他們納戶之後,更換姓名,成了良家子。
此次疫病,萬木春和回春堂,為吳川立下了汗馬功勞。
府尹念萬木春辛苦,特許一個賞賜,他應了這個承諾。
隻想為小徒弟求一個戶籍。
流落吳川的外鄉人,若要得一個編戶,隻有一個辦法。
改姓。
“你們兩人,多虧萬郎中心善,現在給了你們一個編戶,改姓如何?”衙役頤指氣使,眼睛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戶籍冊上,清一色的都是薛姓。
衙役掀了空白一頁,準備撰寫兩人的戶籍。
齊劉氏兩耳嗡嗡,腦中如同灌進一股冰涼的溪水。
婦人無措地捏了捏衣角,扯起一個勉強的笑。
到了嶺南,為了生計,還要更名換姓嗎?
她本姓劉,“劉名蘭”這個稱呼,是爹娘取的。
從出生起,“劉名蘭”就是她,她亦是“劉名蘭”。
一直聽了五十多年的名字,難不成,到了死,反而要改名?
齊劉氏眉頭緊鎖,婦人的表情有幾分僵硬。
她對於改名這種事,從心底裡生出巨大的抗拒。
“官爺,民婦私以為,沒有戶籍也好。”齊劉氏嘴皮發顫,刻意避閃衙役的凶惡視線。
“你說什麼?不想要?”衙役反詰,挑眉冷哼,嫌她不夠識相。
“民婦老實本分,平時不愛走動,並沒有要用到戶籍的地方。”說到動情處,婦人悲從中來。
這段日子,死了幾百人,她已想透得透徹。
嶺南濕邪,瘴氣駭人,今日是鼠疫,明日又會是什麼疫病。
終有一日,她也會長眠於此。
她的身體如何,自己一清二楚。她是冬日霜後的枯草,輕輕一折,便會粉碎殆儘。
齊劉氏經不起折騰。
婦人的視線飄忽不定,言裡言外,都是推脫之意。
反正,她也沒多少日子可活。
改姓,於她而言,八分弊二分利。
齊劉氏麵色忿忿,沒了繼續與衙役推脫的功夫,欲將麵前這幾人一並轟出去。
少女輪廓柔和,麵頰秀白,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長長的蝶羽,在她的眼底覆下一片陰影。
一叢木槿,在院內悄無聲息地盛開,徒留淺淡的清香。
院內,時光靜好。
除了麵前幾位不告而來的黑衣衙役。
“薑姑娘?”齊劉氏輕輕地推搡,她是在問少女是否願意改姓。
薑姑娘的名字是映真。
改了姓,豈不是成了薛映真?
薑映真對於更名改姓,沒有太多的顧忌。每個名字後麵,
改了姓名,身份隨之改變。
前世,她是侯府小姐方尤憐,享了兩年榮華,死於火海。
如今,為了謀生,需要換一個新名字。
薑映真勾唇,麵色平淡。
不妨看開一些。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前頭自然直。
會有一番新生活等著她。
終有一日,她會走出嶺南。
她需要這個戶籍。
少女的聲音很輕,隨著清淺的木槿清風,消散在院中,“民女隻怕勞煩諸位。”
齊劉氏一怔,薑姑娘這是同意了?
“那姓名?姑娘,你有名字嗎?”衙役提筆,嘴皮比腦子快,直接問了出來。
待他冷靜下來,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衙役望向少女的時候,不自覺帶上了幾分歉疚。
少女是萬郎中的小徒弟,她的名字,就連萬郎中也不知曉。
想必,她是無名無姓的奴隸。
“民女姓薑,‘低花樹映小妝樓’的‘映’,‘露似真珠月似弓’的‘真’。”少女不卑不亢,“民女叫薑映真。”
院內,回蕩少女溫柔如同蜜糖的聲音。
皂衣衙役一頓,細眼中露出了錯愕的神色。
少女居然有名字?
短暫的驚訝之後,衙役覺得,為少女登記戶籍,並不是一件繁瑣之事。因為,曆來收編納戶,最令人頭疼的,便是名字。
幾人是鄉府衙役,不曾度過什麼詩書,若是將“阿翠”、“春花”的名字,強行安到少女身上,未免不合宜。
幾位衙役訕訕地笑了兩聲,征求萬木春的意見。
“那好,萬郎中,您看,不妨直接改姓薛——薛映真,如何?”
薑映真也看向了萬木春。
這位郎中,對於她和白果,一直頗為照顧。
隻要他一同意,少女的戶籍,便會定下來。
“既是改名字,隻換姓不換名,又是何種意思?”萬木春皺了皺眉,對於衙役的話,不甚滿意。
衙役彼此對視了一眼,萬郎中不辭辛苦,竟會專門為少女更改姓名。
從此,他們更加不敢看輕這位柔弱的少女。
“疾病才過,需要討一個彩頭。姑娘,我想好了一個名字。”萬木春道。
“先生請講。”薑映真的眼神誠懇。
萬木春道,“先前,你有姓名也好,無姓名也罷,從今往後,你就是薛令如。隻願姑娘以後,所遇皆如意。”
“多謝先生。”薑映真鼻尖一澀,少女垂眸,斂去眸底的熱淚。
萬郎中待她不薄。
初到吳川,她和齊劉氏身無分文,隻能風餐露宿。
這時候,是萬木春,給了她一包文錢。
薑映真和齊劉氏才有了容身之所。
她怎麼會看不出來,今日衙役前來,上門登記戶籍,定是萬木春特意請求。
一炷香功夫,薑映真的新戶籍便已寫好。
“薛令如,女,年芳十五,於大姚嘉定二十四年六月十九,遷入吳川府興寧鄉桂花巷。”
今日是六月十九,正好是薑映真的十五歲生辰。
她有了屬於自己的戶籍。
*
每日,薑映真仍會去回春堂守鋪。
白果並不知道她原本的名字,隻是聽說少女成了編戶。
少女姓薛,名令如。
白果稱呼她為“薛姑娘”。
“薛姑娘,你比我聰慧。幸虧蒼天有眼,不然,先生的弟子都像我一般愚鈍,定是不能行的。”
藥鋪內,白果將酸棗仁碾磨成粉。
酸棗仁,可以緩解虛疲,煩夢失眠。碾碎成粉,以水煎服,效果奇佳。
薑映真卻蹙了蹙眉,清亮的雙眸注視他,“白果,你也很好。”
白果撓了撓腦袋,嘻嘻一笑。
薛姑娘不懂他話中的深意。
白果十一歲的時候,便被家中送來回春堂。
萬木春聲譽極好,嶺南有無數人,寧願擠破了腦袋,也想將自家孩子送來學醫。
當時,回春堂外幾十人,大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
論起錢財,白果家隻有兩隻雞一隻鴨;論起資質,白果娘總罵他是個榆木疙瘩,死不開竅。
白果丟進人堆裡,再也找不出來。
可是,不知白果走了什麼狗屎運,被萬木春瞧上,入了回春堂做學徒。
家裡人大喜過望,特意殺了一隻雞祭拜祖宗。
白果娘淚眼婆娑,哭道,“全靠祖宗保佑,白果那麼笨,竟然也能被萬大夫選中。”
祖宗墳前,直到一拜三叩結束,白果依舊是懵的。
在嶺南,十裡八村,四鄰五舍,學醫是頭等大事。
畢竟,瘴氣濃鬱,多蛇多毒,一不小心便會丟了性命。
家中出了一位治病救人的大夫,可是一位光耀門楣的喜事。
白果今年十七,他來了回春堂六年。
平時,除了萬木春,回春堂內,堆積一大片枯燥的藥材。
白果孤身一人,連說話的同伴都沒有。
直到三月前,這位漂亮秀麗的少女,來到回春堂。
少女聰明伶俐,對草藥極其感興趣。
白果心想,隻怕,少女會是萬木春的關門弟子。
若她能繼承萬郎中的衣缽,懸壺濟世,也是一件好事。
七月,適逢大暑。
興寧鄉郊外,有幾十畝畝荷塘。
彼時,接天蓮葉無窮碧,粉白蓮花含苞欲放,行人從荷塘邊經過,一股清新荷香撲鼻而來。
傍晚夕陽西下,荷塘邊輕風拂卷,掀起一片荷香碧浪。
年輕男子麵容清疏,披了一件鴉青色的薄衫,氣度清冷,宛若修枝玉樹。
那雙眼眸,蒙了一條潔白束帶。
是平白崇敬的大公子。
“一個瞎子,晚上出來做什麼?”恰好,荷塘邊迎上了幾名換班的衙役。
吳川的夏夜,三分熱七分悶,鳴蟬藏匿在枝頭,吱吱作響。
這批京中流犯,吳川府不敢輕視,府尹下了淩,每日派三撥人看守。
“看他的模樣,應是世家子,好端端的,怎麼會流落吳川呢?”一名衙役盯了他許久,疑惑道。
“年輕氣盛,必是得罪了什麼人物。”大多數流放吳川的人,都是犯了這個忌諱。
“我聽說,此子罔顧人倫,害死自己的叔父。他的父親動了怒,將其貶謫至此。”
大公子十九歲的年紀,卻做出弑殺長輩的不倫之事。
少年身後,一陣唏噓。幾人同情的目光,紛紛變得鄙夷。
“此子外表溫和,私下裡竟是一個心狠手辣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
“噓,小聲點兒,他來了。”
“怕什麼,他是個瞎子,好不了了,聽到又如何?看不清咱們是誰。”
大公子步伐輕緩,自失明之後,平時出行,身邊總會有平白相伴。
今日,平白在煎藥,無瑕其他,大公子便悄悄地溜了出來。
少年長身玉立,手中執一根木杖,麵無表情從幾人麵前經過。
隻是,聽到了幾人的話,大公子指尖泛白,卻將木杖攥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