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疏通水渠之時,發現的幾隻老鼠,的確是一個不祥的征兆。
梅雨連綿,河水絕堤,烏雲灰暗,低壓壓一片。
區區七日,吳川便死了不少人。整個興寧鄉,籠罩在鼠疫的陰影之中。
興寧鄉的郎中,抓藥問診,煎湯熬藥,在這一段時間,幾乎忙壞了腿。
齊劉氏來了嶺南,狀態本就懨懨。大多時候,她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薑映真擔心她染病,便用鬆葉、赤小豆、艾草研磨成粉,為她配製了祛疫的藥囊,每日更換。
吳川山路曲折,疫病肆虐,薑映真唯恐大意,她將齊劉氏看得更緊,生怕婦人亂跑。
齊劉氏哭笑不得。
她已五十多歲,已是黃土快掩埋到脖子的人。
自從相識,少女對她,懷有報恩之心,吃穿用度,方方麵麵,細致入微。
“我比你年長,算是你的長輩。按理說,我應照拂你,為何一切反過來了?”齊劉氏雖是調笑,話中卻多了幾分酸澀。
“你才十四歲,還是一個孩子,難道,就不怕染病嗎?”
薑映真抿了抿唇,她沒有否認。
少女側臉柔和,垂下長長的睫羽,眸底劃過幾分黯淡的星芒。
“大娘,世道多舛,疫病橫生,我們都應彼此珍重。”
人對於疾病和死亡,總歸有幾分懼意。
好不容易,薑映真重活了一次。
名山大川,縹緲雲海,桃花流水,皎皎明月,朝露夜晞。
美曲美樂,美景美食,美時美事。
若還有機會,若她能活著走出嶺南,定會親自看一看。
七尺白布之下,掩蓋的是染病而死的不幸之人。
他們麵容蒼黃,骨皮鬆垮,令人不忍直視。
興寧鄉的亂葬崗,野蕨萋萋,喬木繁茂,堆滿了惡病暴斃的平民。
觀音橋下,流水嘩嘩,榕葉細碎,回春堂是興寧鄉乃至整個吳川之內,最為忙碌的地方。
每日卯時,天方破曉。回春堂外,求醫問藥的百姓,排成了一條長龍。
百姓甘冒寒露,身披草衣,從城北排到城南,從杏花巷排到三珍弄堂。
“有勞萬郎中了。”
平時,回春堂早在申時打烊。
但如今,已至亥時,回春堂外還奔有幾位流民,來人皆抱最後一絲希望,祈求靈藥祛除病厄。
吳川府尹下了令,衙役挨家挨戶,登記人口。
“好累,先生,這場疫病,何時才能消失呢?”近幾日,閉門之後,白果揉了揉眼睛,總是這般說。
鼠疫,一日不清除殆儘,吳川的所有人,便會多受一日折磨。
論起辛苦,薑映真和白果,遠不及萬木春的十分之一。
“隻願能快一些。”萬木春搖了搖頭。
他的醫術雖精妙,卻非神羅大仙,算不出疫病何日才能結束。
花甲之年的先生,眼底已浮現了一層烏青。
萬木春對於薑映真,是有幾分愧疚的。
少女的年紀,比白果還要小。
她心地良善,不怕吃苦。
每日陪著他和白果,在回春堂內忙活,直至月明星稀,少女才能提一盞燈回家。
一位小姑娘,獨自一人走夜路,萬木春便令白果相陪。
幾日前,薑映真曾與平白鬥嘴,氣得小書童直跺腳,警告少女不要生出什麼齷齪心思。
小書童言語輕蔑,睜著圓滾滾的眼睛,防她跟防采花賊似的。
仿佛,他家的大公子,是什麼純潔無瑕的絕世珍寶。
嶺南生活,沉寂煩悶,來了這裡,她沒能認識幾位朋友。
可是,小書童和他的大公子,兩人的出現,對於薑映真,是一個意外之喜。
她覺得有趣,曾思忖過,若無事便會去城南探望。
眼疾,並非幾副湯藥便能痊愈如初。
那位大公子,溫文爾雅,不知是否適應了雙眼瞧不見的現實?
薑映真每日出了家門,去的地方,隻有一個回春堂。
漸漸地,她淡忘了城南的偏院,也沒工夫逗弄平白。
小書童和那位大公子,仍待在陰濕的屋子內,雙方是否安好,彼此不知。
蒼天保佑,這次疫病隻持續了半月。論起規模,遠比不上十幾年前的那一次。
那一次,嶺南死了數萬人。霧靄濃白,哀嚎遍野,沒走幾步,就會見到兩三具才斷氣不久的橫屍。
規模之大,人數之眾,驚動了大姚京中。
千裡之外,天子動了怒氣,頒了一道聖詔。
當時府尹革職查辦,新任官員攜帶無數名醫,惶惶入嶺南除病。
吳川耗時三個月,才勉強將鼠疫平了下去。
自此之後,對於疫病,嶺南人總是慎之又慎。
疫病過後,官府總會派人清查人數。
薑映真和齊劉氏住在桂花弄。
興寧鄉雖是吳川繁華的地方,但因人丁稀少,村戶大多聚得較密集。
饒是如此,桂花弄地處興寧鄉的郊區,房租便宜,交通不便,距離鎮中心偏遠。
薑映真每次出門,通常需半個時辰,才能走到觀音橋。
疫病之後,回春堂恢複了以往的清靜。
萬木春特意叮囑她多休息幾日。
薑映真沒有再倔強。
她的確忙得不可開交,身子骨遭受不住,頭昏腦漲,幾欲作嘔。
薑映真在家中休養。
一日午後,陽光熹微。
少女好似小貓一般,身姿孱弱,蜷縮一團。
她躺在竹椅上,曬著太陽,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吳川陰雨多日,難得有如此好天氣。
齊劉氏陪在她身邊,桌上一個木籃,裡麵放有針線和布料。
“姑娘,你不是想學平安如意紋嗎?今日得空,我來教你。”齊劉氏忽然想到了什麼。
她拿著布料,轉身對身邊的少女說道。
當時,吳川疫病肆虐,人心惶惶。為了祈福,薑映真曾向她請教,如何繡平安如意紋。
出乎意料的是,少女並未應聲。
她隻是睡著了。
少女睡顏嫻靜,麵容白皙,初夏的日光,灼灼而又明亮。
她躺在槐花樹下,槐樹枝葉繁茂,彼時微風徐徐,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怎麼不蓋被子?著涼了怎麼辦?”齊劉氏無奈一笑。
這個小姑娘,將旁人照顧得很好,卻總是忘記了自己。
到底還是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
婦人腳步輕輕,從屋內拿出了一條薄毯,動作溫柔,搭在了少女的身上。
齊劉氏眉眼慈祥,望向少女的時候,不自覺染上了幾分笑。
在她的眼中,這位伶俐姑娘,早已是自己的親女兒。
院內靜悄悄的,隻能聽到枝頭的布穀鳥啼叫。
齊劉氏坐在院內繡花。
院內,種有一棵木槿。六月,正是木槿的花季。
陽光之下,木槿綻放一樹淡紫色的花朵。
這是兩人來了嶺南之後,難得的一段溫馨時光。
齊劉氏繡得眼睛泛酸。
她抬眸的功夫,見到了一樹木槿花。
婦人拿出一塊潔白的布,走向這叢花樹。
木槿的花形,暈在了潔白的布上。
齊劉氏轉身望了少女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姑娘家沒有不愛美的,若能做一條漂亮的衣裙,少女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齊劉氏忽地一笑,似乎已經見到少女捧著裙子眉開眼笑的模樣。
原先在五塘鄉的時候,齊劉氏的女紅,便是百裡挑一的水準。
不多時,潔白的布料便出現了一朵朵木槿花,花葉相間,栩栩如生。
恍惚之間,還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齊劉氏將花布輕輕折疊,放入了籃裡。做一條布裙,廢不了多少時間。
三天之後,少女應該就能見到她的新裙子。
齊劉氏揉了揉眼,初夏,困意已如新草萌芽。
她準備關上院門,回屋睡覺。
還沒等她上鎖,院外,忽地出現了一群人。
來人身穿皂黑色圓領袍衫,肩繡“卒”字,腰上纏繞軟鞭,氣勢洶洶,嘻嘻嚷嚷,好似門前聚了三五隻烏鴉。
是官府的人。
婦人攥緊了冰冷的鐵鎖,她的麵上閃過一絲驚慌。
她和少女兩人,安分守己,不曾做過壞事。
好端端的,官府之人,怎麼會找上門呢?
齊劉氏雖是惶恐,卻也暗下打量幾人。
那三名衙役,麵若凶煞,她全然不知。但是,她卻認識另外一人。
那人麵容清臒,眸光端正,背有一個藥箱。
他曾給了她們一包文錢。
“幾位官爺,不知來此所為何事?”齊劉氏硬著頭皮,說著蹩腳的吳川話。
“我們是官府的,特來清查人口。隻有你一個人嗎?”為首的衙役擰眉。
“是......隻有......民婦孤苦,獨自一人,惶惶度日。”齊劉氏不著痕跡地關上了門。
婦人與幾位衙役站在門外,從外邊,根本看不清裡麵如何。
若是出了什麼事,官府隻管來抓她便好。
她一定要將少女藏好。
幾位衙役麵麵相覷,問向一旁的清瘦大夫,“唉,萬郎中,是不是搞錯了?”
薑映真聽到了動靜,她揉了揉眼睛,從院內走了出來。
少女的杏眸黑白分明,卻還殘有幾分惺忪睡意。
“大娘,門外怎麼吵吵鬨鬨?”少女的聲音綿軟,如同融了冰雪的蜜糖。
齊劉氏麵皮灰白,她的手心驚出了一團冷汗。
婦人咬牙,心中難道,這個傻姑娘怎麼出來了呢?
齊劉氏如同護崽一般,將少女護在身後。
“方才,你不是說,隻有你一人嗎?”衙役見被欺騙,濃眉皺作“川”字,眼中直迸寒冰。
齊劉氏顫顫地解釋,“幾位官爺,我們是外地人。來此已經快滿三月,一直老實本分,未做過什麼壞事。官府之人也不分青紅皂白,將我們打入牢獄嗎?”
“打入牢獄?”幾位衙役輕嗤一聲,麵露刻薄,不耐煩道,“興寧鄉的大牢,豈是你想去就去的?”
齊劉氏被他的話一噎,頓時語塞。
不是抓她們蹲大牢,難道是......搶錢的?
“萬郎中?”薑映真沒想到,萬木春竟來到了家門口。
少女當即招呼他和幾名衙役進屋。
院內的小桌上,擺了幾杯茶水。
“既是外鄉人,想必,沒有戶籍了?”衙役目光犀利,審視少女和婦人。
薑映真點了點頭,“沒有。”
衙役見她承認,似是匪夷所思,翻閱籍冊的動作一僵。
幾位衙役神情微妙,用玩笑一般的語氣,笑道,“萬先生,你的這位小徒弟,怎麼會......”沒有戶籍呢?
難道,少女是一個連戶籍也沒有的奴隸?
萬木春卻道,“外鄉人,自是沒有戶籍。她聰明伶俐,心地善良,是一個好姑娘。前段時間,幫了回春堂不少忙。”
三名黑衣衙役咂舌。
這位嶺南享有盛名的郎中,除了醫藥,對其餘瑣事,一概不感興趣。
如今,來到桂花巷清查戶籍,卻是萬木春要求的。
至於萬木春的心思,也不難猜出。
他來此,是為了小徒弟的戶籍。
齊劉氏卻推了推她,這個傻姑娘,怎麼藏不住事,什麼都說出來?
“官爺,我們雖沒有戶籍,但你們也不能故意為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