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辱(三) 萬郎中的小徒弟,怎麼會連……(1 / 1)

那日,疏通水渠之時,發現的幾隻老鼠,的確是一個不祥的征兆。

梅雨連綿,河水絕堤,烏雲灰暗,低壓壓一片。

區區七日,吳川便死了不少人。整個興寧鄉,籠罩在鼠疫的陰影之中。

興寧鄉的郎中,抓藥問診,煎湯熬藥,在這一段時間,幾乎忙壞了腿。

齊劉氏來了嶺南,狀態本就懨懨。大多時候,她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薑映真擔心她染病,便用鬆葉、赤小豆、艾草研磨成粉,為她配製了祛疫的藥囊,每日更換。

吳川山路曲折,疫病肆虐,薑映真唯恐大意,她將齊劉氏看得更緊,生怕婦人亂跑。

齊劉氏哭笑不得。

她已五十多歲,已是黃土快掩埋到脖子的人。

自從相識,少女對她,懷有報恩之心,吃穿用度,方方麵麵,細致入微。

“我比你年長,算是你的長輩。按理說,我應照拂你,為何一切反過來了?”齊劉氏雖是調笑,話中卻多了幾分酸澀。

“你才十四歲,還是一個孩子,難道,就不怕染病嗎?”

薑映真抿了抿唇,她沒有否認。

少女側臉柔和,垂下長長的睫羽,眸底劃過幾分黯淡的星芒。

“大娘,世道多舛,疫病橫生,我們都應彼此珍重。”

人對於疾病和死亡,總歸有幾分懼意。

好不容易,薑映真重活了一次。

名山大川,縹緲雲海,桃花流水,皎皎明月,朝露夜晞。

美曲美樂,美景美食,美時美事。

若還有機會,若她能活著走出嶺南,定會親自看一看。

七尺白布之下,掩蓋的是染病而死的不幸之人。

他們麵容蒼黃,骨皮鬆垮,令人不忍直視。

興寧鄉的亂葬崗,野蕨萋萋,喬木繁茂,堆滿了惡病暴斃的平民。

觀音橋下,流水嘩嘩,榕葉細碎,回春堂是興寧鄉乃至整個吳川之內,最為忙碌的地方。

每日卯時,天方破曉。回春堂外,求醫問藥的百姓,排成了一條長龍。

百姓甘冒寒露,身披草衣,從城北排到城南,從杏花巷排到三珍弄堂。

“有勞萬郎中了。”

平時,回春堂早在申時打烊。

但如今,已至亥時,回春堂外還奔有幾位流民,來人皆抱最後一絲希望,祈求靈藥祛除病厄。

吳川府尹下了令,衙役挨家挨戶,登記人口。

“好累,先生,這場疫病,何時才能消失呢?”近幾日,閉門之後,白果揉了揉眼睛,總是這般說。

鼠疫,一日不清除殆儘,吳川的所有人,便會多受一日折磨。

論起辛苦,薑映真和白果,遠不及萬木春的十分之一。

“隻願能快一些。”萬木春搖了搖頭。

他的醫術雖精妙,卻非神羅大仙,算不出疫病何日才能結束。

花甲之年的先生,眼底已浮現了一層烏青。

萬木春對於薑映真,是有幾分愧疚的。

少女的年紀,比白果還要小。

她心地良善,不怕吃苦。

每日陪著他和白果,在回春堂內忙活,直至月明星稀,少女才能提一盞燈回家。

一位小姑娘,獨自一人走夜路,萬木春便令白果相陪。

幾日前,薑映真曾與平白鬥嘴,氣得小書童直跺腳,警告少女不要生出什麼齷齪心思。

小書童言語輕蔑,睜著圓滾滾的眼睛,防她跟防采花賊似的。

仿佛,他家的大公子,是什麼純潔無瑕的絕世珍寶。

嶺南生活,沉寂煩悶,來了這裡,她沒能認識幾位朋友。

可是,小書童和他的大公子,兩人的出現,對於薑映真,是一個意外之喜。

她覺得有趣,曾思忖過,若無事便會去城南探望。

眼疾,並非幾副湯藥便能痊愈如初。

那位大公子,溫文爾雅,不知是否適應了雙眼瞧不見的現實?

薑映真每日出了家門,去的地方,隻有一個回春堂。

漸漸地,她淡忘了城南的偏院,也沒工夫逗弄平白。

小書童和那位大公子,仍待在陰濕的屋子內,雙方是否安好,彼此不知。

蒼天保佑,這次疫病隻持續了半月。論起規模,遠比不上十幾年前的那一次。

那一次,嶺南死了數萬人。霧靄濃白,哀嚎遍野,沒走幾步,就會見到兩三具才斷氣不久的橫屍。

規模之大,人數之眾,驚動了大姚京中。

千裡之外,天子動了怒氣,頒了一道聖詔。

當時府尹革職查辦,新任官員攜帶無數名醫,惶惶入嶺南除病。

吳川耗時三個月,才勉強將鼠疫平了下去。

自此之後,對於疫病,嶺南人總是慎之又慎。

疫病過後,官府總會派人清查人數。

薑映真和齊劉氏住在桂花弄。

興寧鄉雖是吳川繁華的地方,但因人丁稀少,村戶大多聚得較密集。

饒是如此,桂花弄地處興寧鄉的郊區,房租便宜,交通不便,距離鎮中心偏遠。

薑映真每次出門,通常需半個時辰,才能走到觀音橋。

疫病之後,回春堂恢複了以往的清靜。

萬木春特意叮囑她多休息幾日。

薑映真沒有再倔強。

她的確忙得不可開交,身子骨遭受不住,頭昏腦漲,幾欲作嘔。

薑映真在家中休養。

一日午後,陽光熹微。

少女好似小貓一般,身姿孱弱,蜷縮一團。

她躺在竹椅上,曬著太陽,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吳川陰雨多日,難得有如此好天氣。

齊劉氏陪在她身邊,桌上一個木籃,裡麵放有針線和布料。

“姑娘,你不是想學平安如意紋嗎?今日得空,我來教你。”齊劉氏忽然想到了什麼。

她拿著布料,轉身對身邊的少女說道。

當時,吳川疫病肆虐,人心惶惶。為了祈福,薑映真曾向她請教,如何繡平安如意紋。

出乎意料的是,少女並未應聲。

她隻是睡著了。

少女睡顏嫻靜,麵容白皙,初夏的日光,灼灼而又明亮。

她躺在槐花樹下,槐樹枝葉繁茂,彼時微風徐徐,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怎麼不蓋被子?著涼了怎麼辦?”齊劉氏無奈一笑。

這個小姑娘,將旁人照顧得很好,卻總是忘記了自己。

到底還是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

婦人腳步輕輕,從屋內拿出了一條薄毯,動作溫柔,搭在了少女的身上。

齊劉氏眉眼慈祥,望向少女的時候,不自覺染上了幾分笑。

在她的眼中,這位伶俐姑娘,早已是自己的親女兒。

院內靜悄悄的,隻能聽到枝頭的布穀鳥啼叫。

齊劉氏坐在院內繡花。

院內,種有一棵木槿。六月,正是木槿的花季。

陽光之下,木槿綻放一樹淡紫色的花朵。

這是兩人來了嶺南之後,難得的一段溫馨時光。

齊劉氏繡得眼睛泛酸。

她抬眸的功夫,見到了一樹木槿花。

婦人拿出一塊潔白的布,走向這叢花樹。

木槿的花形,暈在了潔白的布上。

齊劉氏轉身望了少女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姑娘家沒有不愛美的,若能做一條漂亮的衣裙,少女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齊劉氏忽地一笑,似乎已經見到少女捧著裙子眉開眼笑的模樣。

原先在五塘鄉的時候,齊劉氏的女紅,便是百裡挑一的水準。

不多時,潔白的布料便出現了一朵朵木槿花,花葉相間,栩栩如生。

恍惚之間,還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齊劉氏將花布輕輕折疊,放入了籃裡。做一條布裙,廢不了多少時間。

三天之後,少女應該就能見到她的新裙子。

齊劉氏揉了揉眼,初夏,困意已如新草萌芽。

她準備關上院門,回屋睡覺。

還沒等她上鎖,院外,忽地出現了一群人。

來人身穿皂黑色圓領袍衫,肩繡“卒”字,腰上纏繞軟鞭,氣勢洶洶,嘻嘻嚷嚷,好似門前聚了三五隻烏鴉。

是官府的人。

婦人攥緊了冰冷的鐵鎖,她的麵上閃過一絲驚慌。

她和少女兩人,安分守己,不曾做過壞事。

好端端的,官府之人,怎麼會找上門呢?

齊劉氏雖是惶恐,卻也暗下打量幾人。

那三名衙役,麵若凶煞,她全然不知。但是,她卻認識另外一人。

那人麵容清臒,眸光端正,背有一個藥箱。

他曾給了她們一包文錢。

“幾位官爺,不知來此所為何事?”齊劉氏硬著頭皮,說著蹩腳的吳川話。

“我們是官府的,特來清查人口。隻有你一個人嗎?”為首的衙役擰眉。

“是......隻有......民婦孤苦,獨自一人,惶惶度日。”齊劉氏不著痕跡地關上了門。

婦人與幾位衙役站在門外,從外邊,根本看不清裡麵如何。

若是出了什麼事,官府隻管來抓她便好。

她一定要將少女藏好。

幾位衙役麵麵相覷,問向一旁的清瘦大夫,“唉,萬郎中,是不是搞錯了?”

薑映真聽到了動靜,她揉了揉眼睛,從院內走了出來。

少女的杏眸黑白分明,卻還殘有幾分惺忪睡意。

“大娘,門外怎麼吵吵鬨鬨?”少女的聲音綿軟,如同融了冰雪的蜜糖。

齊劉氏麵皮灰白,她的手心驚出了一團冷汗。

婦人咬牙,心中難道,這個傻姑娘怎麼出來了呢?

齊劉氏如同護崽一般,將少女護在身後。

“方才,你不是說,隻有你一人嗎?”衙役見被欺騙,濃眉皺作“川”字,眼中直迸寒冰。

齊劉氏顫顫地解釋,“幾位官爺,我們是外地人。來此已經快滿三月,一直老實本分,未做過什麼壞事。官府之人也不分青紅皂白,將我們打入牢獄嗎?”

“打入牢獄?”幾位衙役輕嗤一聲,麵露刻薄,不耐煩道,“興寧鄉的大牢,豈是你想去就去的?”

齊劉氏被他的話一噎,頓時語塞。

不是抓她們蹲大牢,難道是......搶錢的?

“萬郎中?”薑映真沒想到,萬木春竟來到了家門口。

少女當即招呼他和幾名衙役進屋。

院內的小桌上,擺了幾杯茶水。

“既是外鄉人,想必,沒有戶籍了?”衙役目光犀利,審視少女和婦人。

薑映真點了點頭,“沒有。”

衙役見她承認,似是匪夷所思,翻閱籍冊的動作一僵。

幾位衙役神情微妙,用玩笑一般的語氣,笑道,“萬先生,你的這位小徒弟,怎麼會......”沒有戶籍呢?

難道,少女是一個連戶籍也沒有的奴隸?

萬木春卻道,“外鄉人,自是沒有戶籍。她聰明伶俐,心地善良,是一個好姑娘。前段時間,幫了回春堂不少忙。”

三名黑衣衙役咂舌。

這位嶺南享有盛名的郎中,除了醫藥,對其餘瑣事,一概不感興趣。

如今,來到桂花巷清查戶籍,卻是萬木春要求的。

至於萬木春的心思,也不難猜出。

他來此,是為了小徒弟的戶籍。

齊劉氏卻推了推她,這個傻姑娘,怎麼藏不住事,什麼都說出來?

“官爺,我們雖沒有戶籍,但你們也不能故意為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