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辱(二) 我看,你是在夢裡見過我家……(1 / 1)

萬木春行醫問診,見慣了生老病死,處事波瀾不驚,“不急,待我先為你家公子把脈。”

書童拭了拭淚,為他騰出了空,“多謝大夫。”

診脈,一般用的是右手。

吳川氣候濕熱,容易滋生躁意。

少年一襲輕衫,雙目緊閉,無一絲血色。

奇怪的是,少年的右手,手腕處束一窄袖。

除了露出的修長指節,其餘地方裹得嚴實。

吳川天熱,潮濕陰沉,他這番怪異裝束,與時節相悖。

令人不禁擔憂,少年會不會悶出病來。

薑映真若有所思。

這位書童,對他家大公子忠心耿耿,倒也不像是粗心大意之人,怎麼會注意不到這一點?

萬木春麵上沒有什麼情緒,他捋起少年的衣袖,正準備診脈。

“不可!”書童的聲音變了調,他快步走至榻前,推開了萬木春,“不可,大夫!絕不能行!”

萬木春一頓,皺眉,“怎麼了?”

“我......”書童視線飄忽,咽了一口唾沫。

可說了半天,他也講不出所以然來。

少女和大夫,全都看向了他。

書童神色緊繃,身如篩糠,幾欲暈厥。

薑映真見他這般惶惶,以為他不相信萬木春的醫術。

少女聲音輕柔,安慰道,“萬郎中是吳川最厲害的大夫,你儘可放心。”

書童狠了心,向兩人袒露難言之隱,“大夫,我家大公子,生性懼寒。所以,能不能換一隻手把脈?”

與薑映真猜測的一致,少年天生畏冷。

“畏寒之症,或許,我可以找出病因。”萬木春挑了挑眉,從醫多年,見過無數疑難雜症。

少年年歲尚輕,患有怪病,身為醫者,他願意一試。

不料,書童也是個倔性子。

他搖了搖頭,鐵了心讓萬木春診左手脈象。

“大夫,我......既然您醫術精妙,那麼,換一隻手,想必不礙事。不妨......左手診脈?”說到最後,書童的聲音也弱了幾分。

畢竟有求與人,書童害怕惹其不快,更怕他一不高興,不為大公子診脈。

大公子生命垂危,急需大夫。

他務必要保護好大公子。

薑映真覺察,書童對於少年的右手,總是格外關注。

少年眉目淒淒,躺在床上,如一枚冰冷的寒玉,缺乏鮮活的生命力。

書童動作輕慢,抬起了少年的右手,又將袖口束緊。儘管方才,萬木春並沒有碰到少年的右手。

似乎,少年怕冷,耐不得一絲細風。

可是,薑映真還是想不明白,懼寒與把脈,兩者又有什麼密切聯係。

屋外,突然傳出了一陣哭聲。

“有人暈倒了!”

“又怎麼了?”慌亂之中,衙役推門而入。

他們唯恐染病,平時,多是守在院外。

“官爺,能否多給一口竹葉水喝呢?”那人聲音沙啞,“我中了暑氣。”

衙役尖聲尖氣,“整日要這要那的,這裡是嶺南,不是京中。你們這群賤奴,怎麼不知惜命?若再有下次,直接丟到城南荒嶺!”

一群人噤若寒蟬。

屋內,少女垂下眸,大夫沉默不言。

衙役的話,點醒了書童。

他家大公子,已被奸人陷害,流落嶺南。

現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書童見自己冒犯,惹得大夫不悅。

他急得哭出了聲,“大夫,我並非故意為難,實在事出有因。我家大公子,他.....右手怕冷,脈象衰弱。左手診脈,總歸方便一些。”

薑映真又瞄了一眼病榻的少年。

少年畏寒的右手,指節修長冷白,袖口仍舊是束得緊。

萬木春沉默了半響,“好。”

書童的眉間早已沁出了濕汗,見他同意,當即大喜,“有勞了。”

萬木春神色凝重,診少年的左手脈象。

書童和薑映真則是候在一旁。

室內光線晦暗,鋪置簡陋到了極點。

一張竹床,一麵蒲團,小方桌上,有一盞細口瓷瓶,瓶內插了一根竹枝。

曲折的細枝,綻幾片青葉,是狹小房間內的唯一生機。

室內,氣氛沉寂,甚至能聽到一股輕微的呼吸聲。

書童比其餘兩人,更加沉不住氣。

“大夫,我家大公子,到底怎麼了?還......有救嗎?”書童見他不發一言,刹那間麵如死灰。

種種不好的預想,在那一刻,如同陰涼的潮水,席卷而來。

近幾日,大公子的手格外冰涼。

他心中有了一個可怕猜測,大公子或許已經不在了。

薑映真站在一旁,問他,“你家公子,昏迷了多久?”

“自從來到這鬼地方,一直昏迷不醒。”書童掩麵,兀自哭泣。

無怪乎書童口不擇言,嶺南瘴氣嚴厲,被貶之人,多是鬼哭狼嚎。

隻怪他一時心急,將心中的嫌怨一並說了出來。

“隻剩一絲殘脈。”萬木春起身,告知殘酷結果。

誰知,書童灰敗的眼神竟亮了幾分,不可置信,“所言當真?大夫,您沒騙我?或是,診錯了脈?”

這位郎中,告訴他,大公子還有一絲生機。

“我行醫多年,從未出錯,也從不騙人。”萬木春皺眉。

“幸好。”書童麵頰綴著淚水,慘淡的麵容扯了一抹笑。

他拍了拍心口。

蒼天保佑,他家大公子,所幸無事。

不然,若讓京中的人,定會笑歪了嘴。

書童半哭半笑,不知是悲極而瘋,還是喜極而泣。

薑映真心中憐憫,暗道,這位書童,怕不是已經瘋了?

“鬱結之症,氣血幾欲耗儘,”萬木春從藥箱中掏出了銀針。

少年脈象衰微,卻非絕脈,還有一絲挽回的餘地。

一盞茶的功夫,陶罐之中,滿是漆黑的淤血。

“大夫,您能為我家大公子開一劑藥方嗎?”書童苦苦哀求。

“好。”萬木春給薑映真使了一個眼色。

薑映真心領神會,掏出筆墨。

萬木春說一句,她便寫下一句。

不多時,一張娟秀的藥方已經寫好。

幾日過後,書童發現,臥床多日的大公子,竟有了幾分蘇醒的跡象。

病榻之上,少年修長的指尖,輕輕地顫了顫。

書童揉了揉眼,再去看時,少年雙目緊閉,與之前的每一日彆無二致。

一動不動。

毫無鮮活之氣。

方才的一瞬,似乎,是他的幻覺。

書童又暗自抹了一把淚。

大公子何時才能醒來呢?

“唔......”床榻上,少年的指尖動了動,唇瓣翕動,發出來一聲細微聲響。

不是錯覺!

“大夫,”書童又驚又喜,險些跌坐在地,“我家大公子醒了。”

萬木春和薑映真又一次來了這間偏屋。

與先前一樣,所有的流犯,對這位昏迷的大公子和書童避之不及。

這間偏屋,隻有主仆兩人。

薑映真與萬木春一同進屋。

“平白,天這麼暗,怎麼沒點油燈?”那位公子聲音溫若美玉。

他倚在床邊,身子骨虛弱。

清秀書童聞言,猛地抬起頭,舌頭好似打了結,“大公子,您......是在與我說笑嗎?點什麼燈?”

薑映真掃了一眼室內。

光線晦暗,窗戶半掩,難得透出一絲清新空氣。

大公子蹙了蹙眉,“也對,我們既已到了嶺南,油燈匱乏,自是不能隨心所欲。是我一時疏忽了。”

“沒有燈也無妨,我自己小心一些便是。”大公子步履輕緩,他走下了床。

少年身姿修長如青竹,他走向了茶桌的方向,想要為自己倒一杯水。

可惜,十幾步的路程,他仍是走得不順利。

大公子身形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薑映真於心不忍,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大公子眨了眨眼,他能感受到,是一雙柔滑的手。

“小心。”雙目一片昏暗,隻聽對麵一道溫柔的嗓音。

大公子一怔,雪白的耳根暈上了一層薄緋,當即撤回手,“謝謝,你是......姑娘。”

書童見大公子害羞,連忙推開薑映真,主動上前,“大公子,是我。”

如此年輕的一位少年,若是失明,未免太過殘忍。

“平白,你老是告訴我,外邊的天,是不是還沒有黑?”大公子突然問他。

“大公子,您.....還是先休息,我為您熬藥。”書童平白,避而不答,強作出一副笑相。

但他的大公子失明,當然是無法目睹書童淒苦的神情。

“果然是看不見了。”大公子無奈一笑,似是早已料到了這個結局。

薑映真卻覺得,這位大公子,莫名有幾分眼熟。

似乎,她在哪裡見過他。

少年一雙長眸,漆黑幽深,泛有平和的波光,瞳孔卻是渙散的。

後院一隅,幾片磚瓦,支起一個藥罐。

平白手執蒲扇,濃煙滾滾,柴火卻始終升不起來。

“平白,你們與院外的人一樣,也是京中來的?”少女嗓音輕輕,如同春日萌芽的細柳。

薑映真問了一句,在他看來,與挑釁無異。

書童當即沒好氣道,“你不知道嗎?我們這批流犯,都是京中來的。我在為大公子煎藥,你若無事,那就彆來添亂。”

薑映真脾氣極好,知道他因為大公子而焦灼,沒有將他惱怒的話放在心上。

她瞥了一眼,平白被濃煙嗆出了淚光。

他抬袖掩鼻,拭去酸澀的淚水。

“咳咳......怎麼回事?大公子還等著喝藥呢,火為何如此微弱?”平白又道。

他家大公子,來了一趟嶺南,卻不慎失明。

大夫雖說會好,但何日會複明,未曾可知。

“我好像,見過你家大公子。”薑映真暗自喃喃。

她的腦中赫然浮現少年那張蒼白的麵容,以及清亮卻渙散的雙眸。

這位少年,不知為何,對於她來說,的確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平白將蒲扇搖得輕快,癟了癟嘴,“八成,是在夢裡。”

薑映真樣貌秀致,嫻靜溫柔,與京中名門千金相比,也毫不遜色。

原本,平白以為,少女也是京中來的。

可是,她與那位郎中相識,關係匪淺,應該自幼生活在此。

饒是少女相貌再出眾,也改變不了她是一個山女的事實。

她身份卑賤,大言不慚,竟說見過他家大公子?

若不是旁人構陷,他家大公子,如朗朗玉樹般的人物,怎會踏足窮山惡水?

薑映真的嘴角抽了抽,瞥向平白的眼神有幾分微妙。

“我家大公子,儀貌堂堂,風姿明秀,可是京中無數小姐的夢中親人。”提起大公子,素來消沉的平白,言語之間有幾分自豪。

言語之間,平白的眉梢滲出三分鄙夷。

看來,他將少女,也當做了京中那群花癡少女。

少女黑眸燦燦,她驚訝地用手捂住了唇,不可思議道,“平白,你怎麼知道?這幾日,我的夢中,全是你家大公子。”

“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做了春夢!”平白手中的蒲扇搖得又沉又快。

薑映真嘁了一聲,隻覺他幼稚。

平白麵色漲紅,威脅她,“以後做夢,千萬不能出現我家大公子!”

小書童如同一隻炸了毛的野貓,渾身豎起了刺。

薑映真甚覺好笑,她繼續逗他,“你想不想知道,你家大公子,對我說了什麼?”

“我不聽不聽!”平白捂住自己的耳朵,轉過身,不想與她說話。

“那好吧,其實,我原本沒有想要告訴你的。”少女的語調真誠,卻似一團藏了針的軟棉。

平白一聽,哪還得了?

他當即氣衝衝道,“我家大公子,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你不是不聽嗎?”少女唇角含笑,黑潤潤的眸底,劃過了一絲狡黠。

“我偏要聽,你是不是對他做了壞事?”平白雙手叉腰,心中來了怒火。

“也沒什麼。”少女嘴角輕勾。

在平白鬱憤的目光中,少女一手托腮,無奈道,“你家大公子,說什麼也不肯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少女悠悠地歎了一聲,漂亮的眉眼流露一股淺淡的遺憾。

平白鐵青的臉色稍微緩和了幾分。

他得意道,“我家大公子,端莊穩重,就是連他姓什麼也不會告訴你的。”

“哦,那他到底姓什麼?”少女聲音輕綿,暗含哄誘。

“當然是京中三族之一的......”平白抬眸,瞥見少女漂亮溫柔的杏眸。

頓時,冷汗已濕後襟。

他及時製止了話,眸中火星迸濺,“好呀,你莫不是在給我下套?”

少女雙眼圓潤,如同晶瑩的葡萄珠,泛出無辜純良的光澤。“平白,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既然你不肯告訴我,那麼,隻要今晚做夢親自問了。”少女善解人意,說出的話,卻令平白幾欲吐血。

“站住,不許你玷汙我家大公子!”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像是從他的牙縫裡擠出來的。

少女不以為意,輕飄飄地留下了一句話。“好了,平白,你家大公子還要喝藥,你快些熬煮,及時送過去,莫要令他等急了。”

平白愣在原地,捏著蒲扇,雙眼卻被濃煙熏出了淚。

少女背影嬌俏,他低低地罵了一聲,“壞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