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言放棄,對於薑映真而言,是絕不存在的。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薑映真隻是想幫兩人打下手。
反正,吳川多雨,道路泥濘,哪裡也去不得。而她,也沒有什麼瑣事纏身。
回春堂,萬木春和白果兩人,是絕計忙不過來的。
吳川的病人,越來越多了。
狹小的藥館內,擠滿了抓藥的人。
萬木春沒工夫理會她。
那一日,少女被萬木春無端訓斥,白果心中極不自在。
被訓斥的人,雖不是白果,卻比當麵指著鼻子痛罵,還要令他難受。
白果的手心,沁出了汗。
自家郎中嚴苛,他害怕少女會委屈。
趁萬木春忙碌的功夫,他悄悄拉過少女,說出了醞釀已久的話,“姑娘,你不要生氣。先生就是這樣,脾氣怪異,但卻心地極好。”
薑映真輕笑出了聲,是擔心自己委屈嗎?
她當然知道,萬郎中是一位很好的大夫。在嶺南,他受人擁簇,享有極高的聲望。
當初,隻是一麵之緣。
萬郎中卻慷慨大方,將錢財給了她,以解燃眉之需。
大姚曆來,被流放嶺南的人,犯了重罪,都是無名無姓的。
或許,少女曾有自己的姓名。
但因為家中犯了罪,連自己姓名的權利也沒有了。
所以,白果並不敢冒昧詢問少女的姓名,生怕觸到了少女的傷心往事。
白果對於少女,謹小慎微,可謂細致到了極點。
他與萬木春一樣,對少女稱呼“姑娘”。
“姑娘,你若有什麼困難,儘管與我說。”白果對於她,總是一副關心的態度。
少女黑眸圓潤,瞳色清淺,感激地注視他。“白果,謝謝你。”
白果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心中卻樂開了花,“姑娘,小事而已,何足掛齒。”
薑映真被他逗笑。
少女捂唇,那雙黑潤潤的眸中,蘊了鮮活的光采。
自嶺南以來,她難得有幾分快樂。
白果見她笑,也兀自跟著笑。
薑映真與白果,兩人年歲相仿。
少年人,天性喜鬨,該是如枝頭黃鶯一般嘰嘰喳喳。
多虧了他,薑映真這位外鄉人,也逐漸了解嶺南的風俗人情。
萬木春,是一位花甲之年的長者。
平時,他不苟言笑。隻是站下藥櫃前,翻閱書冊,研製藥材。
效益管的後院,薑映真與白果,有說有笑。
這座在吳川開了幾十年的藥鋪,因為兩人,總歸沒有那麼清冷。
兩人聊得累了,薑映真趁休息的功夫,隨意一瞥,卻見萬木春正在梨花木台寫字。
薑映真一怔,疑惑道,“白果,你說萬郎中是在做什麼呢?”
白果順著視線,看了一眼,向她解釋道,“抄寫藥書,也好分給其餘郎中。”在吳川,萬木春研製的藥方,備受人追捧。
薑映真又問,“以往的書,都是萬郎中親自寫的嗎?吳川那麼多郎中,到底要寫多少本呢?豈不是手都寫得酸麻?”
白果聞言苦笑,“姑娘,我不會寫,實在幫不了先生。”
白果心疼萬木春,他來回春堂兩年,隻是做些劈柴炒藥的瑣事。
抄寫藥書,一直都是萬木春的事。
白果與萬木春待得久了,平時耳濡目染,也是識得幾個大字。
薑映真手中,正拿著一根樹枝,隨意地在地上劃著玩。
聽到白果的話,少女的動作一頓。
“萬郎中,《疫病錄》是不是需要謄寫很多?”少女問他,念出了書冊的名字。
“你識字?”一貫淡漠的長者萬木春,望向她的視線,有幾分訝然。
卑賤的奴隸,識得字的,可謂萬裡挑一。
如此說來,少女的身世,必定不同凡響。
隻是,少女沒有戶籍,是一件麻煩事。
薑映真點了點頭,“識得幾個字。”
回春堂內,油燈如豆。
橘黃色的油燈,火苗泛青,輕輕搖曳。
少女抬起眼眸,漆黑的雙眼裡,閃爍點點的星光,“先生若不嫌棄,我來為您抄寫藥材,如何呢?”
她拿起筆,在旁邊的廢紙上寫了一行字。
字跡娟秀,行雲流水,洋洋灑灑。
她向萬木春證明,自己是識字的。
萬木春隻是注視那張廢紙,沒有說話。
白果在一旁,真切讚歎,“姑娘,沒想到,你如此深藏不露,比我還要厲害呢。”
薑映真臉頰一燙,羞赧道,“哪有。”
自從兩人相識,白果對她,無論什麼事,都要稱讚一番。
薑映真的語調溫和,“萬郎中,吳川那麼多大夫,全等著您的藥方呢。若隻靠您一人,想必會很辛苦。我既識字,何不讓我試一試呢?”
萬木春猶豫不決。
他擔心,少女一時興起,謄寫幾十冊書卷,是個苦差事。
何況,這種事情,他素來親力親為。
白果卻道,“先生,姑娘會寫字,人家好心,為何不領情呢?多耽誤一刻,吳川的人,便多遭受了一分痛苦。”
有了白果助力,萬木春終於答應。
少女心地良善,知恩圖報,識得字文,又會習字。
雖是柔弱嬌滴滴的模樣,卻是個倔強的性子。
少女身姿孱弱,伏案謄寫藥方。
燭光搖曳,少女的側臉溫良,恬靜無害。
有一天,薑映真獨自一人,坐在醫館。
白果隨萬木春,外出尋診。
吳川多山,地形不便,陰雨連綿。
心善的大夫,總會外出尋診。
幾十裡山路,走得艱難,這雖是一個苦法子,卻也有效。
一趟下來,約莫一天,能將山中的百姓看得七七八八。
白果回來的時候,小臉皺巴巴的,如同一個苦瓜。
他天性頑皮,無論什麼事情,都難以用心。
路上濕滑,故而崴了腳。
薑映真為他搬了一個凳子,關切詢問他的傷勢。
白果卻並不在意,反而與薑映真講了一樁怪聞。
“姑娘,我跟你說,咱們興寧鄉,突然來了許多奴隸。聽說,他們是從京中來的。”白果嘀咕。
“到底犯了什麼重罪呢?”
竟然能惹皇帝狠下心如此對待?
京中來的人,畢竟是稀客。
薑映真抿唇,暗自思索,京中千裡迢迢,被貶嶺南,無非兩個原因。
要麼,犯了聖逆;要麼,遭人構陷。
上輩子,大姚京城,黨派鬥爭不斷,水深火熱,暗流湧動。
天底下,耀眼的位置,隻有那麼多。
有人登了高位,眾星捧月;就有人一落千丈,墜入泥潭。
第二日,萬木春仍舊提著藥箱,繼續問診。
由於白果崴了腳,並不能再跟從,小少年一人坐在回春堂守鋪。
薑映真見狀,便道,“萬郎中,不如,我與您同行?或許能幫上您呢。”
“姑娘,你......”白果欲言又止。
白果並非懷疑她的能力。
他隻是於心不忍。
若論資質,少女聰明伶俐,善良真誠,不知比自己強了多少倍。
然而,吳川山路泥濘,一個嬌弱的小姑娘,難免會吃不消。
萬木春也有同樣的憂忌。
近一個月,少女炒藥切藥,謄寫藥方,清掃藥鋪。
她不辭勞苦,做事細致,安安靜靜,從不抱怨。
隻為報當初的文錢之恩。
是一個心善單純的姑娘。
少女和白果,整日嬉笑,為回春堂增添了幾分生機。
可是,在萬木春看來,少女隻是一個比白果還小的孩子。
行醫問診,他尚且不忍讓白果前去受苦,又怎麼會心狠讓少女去呢?
“不礙事。”少女盈盈一笑,看出了兩人心中的顧慮。
興寧鄉的偏郊。
少女與萬木春來了一處荒涼的地方。
遠看,白牆灰瓦。院內,哀嚎不止。
薑映真想起了白果的話,新來的奴隸,被統一安置在一起。
近來,疫病橫生,淫雨綿綿,吳川不太平。
府尹想破了腦袋,隻好將新來的京中流犯,關在這處偏郊彆院。
院外,有幾位衙役看守。
“萬郎中,您終於來了?”衙役見到了萬木春,如同見到了救世主。
幾人頓時笑逐顏開,當麵相迎。
“這姑娘是......?”衙役麵色疑惑,看向他身旁的漂亮姑娘,露出了驚豔的神色。
好水靈的少女。
“白果頑皮,今日沒來。”萬木春道。
幾名衙役當即心領神會,笑道,“原來是萬郎中的小徒弟。小姑娘,年紀輕輕,哈哈,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容小覷啊。”
少女嬌小玲瓏,溫柔如水。似乎,不是一個能受苦的人。
可是,她卻能入得了萬郎中的眼。
想必,少女的藥學造詣深厚。
萬木春不喜寒暄,救人,是他的本職。
既有閒聊的功夫,倒不如趁機救幾個病人。
“這群人中,有幾位生了病?”萬木春問道。
院內,設有幾十張竹床,上麵躺滿了虛弱的流犯。
花甲之年的郎中,皺了皺眉。
京中而來的流犯,人數遠比他想象中要多。
他擔心,自己攜帶的藥不足。
“郎中,要不,勞煩您都看一看......”衙役難以啟齒。萬郎中,順便,再為我等開些藥?
京中之人,奔波千裡,來了吳川。當地氣候濕邪,自會遭受一番煎熬。
隻是強撐一口殘氣。衙役奉命看守,卻也惜命。
平時,他們站在院外,有多遠站多遠,生怕不慎惹了病。
“求您,大夫,救救我家大公子。”就在此時,一名清秀的書童,渾身泥汙,直接跪在了萬木春的麵前。
“你跑出來做什麼?!”衙役掩鼻,一見是他,大驚失色。
清秀書童,仿佛可怖蛇蠍,令人避之不及。
“萬郎中,您趕快後退,這人身上染了病,莫要觸了黴頭。”衙役聲音尖銳,好意提醒萬木春和少女,應該遠離這名書童。
薑映真皺眉,衙役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染病?
所有人,退到了幾十步之外。
唯獨,萬木春和少女,還立在原地。
“不要急,慢慢說。”萬木春道。
“嗚......大夫,我家公子,真的快要受不住了。”書童慘慘地哭出了聲。
書童口中的“大公子”,似乎身份特殊,被單獨置在院內的一間偏屋。
屋內,潮濕昏暗,充斥一股悶悶的血腥氣。
薑映真不言不語,立在了一遍,默默地打量竹床上的少年。
少年容貌蒼白,好似一捧快要融化了的冰雪。
“大夫,勞煩您快為我家大公子瞧一瞧。”書童跪在地上叩頭。
他泣不成聲,慘白的臉上一片焦灼。
“你快起來,救人,是我的指責,你不必擔心。”薑映真彎腰,扶起了書童。
少女眸中一派惑色,到底染了什麼病,書童為何如此絕望。
但是,不難推測出,這位大公子,對他而言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