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嶺南溪山秀麗,草木蓊鬱。
入目,無邊青翠。
薑映真和齊劉氏,已在嶺南待近兩月。
人要活下去,必須學著適應環境。
在嶺南,總要有一門謀生的手藝。
薑映真會刺繡針織。
齊劉氏身體不好,大多時候,薑映真會熬藥給她喝。
齊劉氏心疼她,偶爾也會幫忙織布,卻被薑映真以“養病”為由阻止。
兩人所織出的衣物,挑到市集,一天便會賣完。
薑映真年紀輕輕,卻懂事乖巧,繡得一手好布。
近鄰們讚歎她心靈手巧。
一老一少,孤苦無依,鄰居也對兩人極為關照。
薑映真和齊劉氏相依為命,日子也算溫飽。
最近,薑映真出門的時候,總會帶一把紙傘。
如煙細雨,沿著紙傘,滴滴滑落。
少女輕歎了一聲,她想,這雨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這卻不是最受煎熬的。
薑映真聽吳川當地人說,嶺南最要命的,是梅雨。
六月梅雨起勢,七月斷梅。
期間,淫雨霏霏,沒了休止。
屆時,捂壞糧倉,淹滅莊稼,沾衣及物,皆出黑黴。
這一日,薑映真照例出門。
她要去山上挖草藥。
前幾日吃飯的功夫,一位鄰居說,吳川今年的雨水,比以往時候都要大。
五六月,恰又是草木生長的好時機。
草木吸足了雨水,瘋了一般抽枝散葉。
期間一陣風,吹歪草木,葉片便會堵了興寧鄉的水渠。
衙役清理水渠時,發現了幾隻淹死腐爛的灰毛老鼠。
水渠發現了死老鼠,可不是什麼好的征兆。
吳川十幾年前,也發生過一次大規模的鼠疫。
那時,死了許多人。
白花花的河麵,漂得可都是染病而死的百姓。
鄰居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心中仍有餘悸。
對於疫病,吳川府尹不敢怠慢。
聽說,鄉府傳了話。
整個吳川的郎中,連夜研製祛疫草藥,準備逐戶分發,預防鼠疫。
齊劉氏來了嶺南之後,一直病懨懨。
一旦興寧鄉有了疫病,薑映真害怕會連累婦人。
多備些藥草,總歸安全幾分。
草木太深的溝渠,薑映真不敢去。
嶺南的蛇,比清河村還要多,毒性又強。
饒是吳川本地人,也不敢冒風險作死。
半個時辰之後,薑映真已采好了藥。
興寧鄉雖是吳川最繁華的鄉鎮,村戶卻並不很多。
故而,僅剩的村戶,分布較為緊湊。
嶺南多疫病,災害頻發。
對於百姓來說,苟活,已是萬幸。
薑映真回家,總會經過街道。
過幾日,是興寧鄉的市集。
可惜,天公不作美,草藥並不能及時乾透。
薑映真一愣,觀音橋邊,榕樹葳蕤,青傘如蓋。
就是如此的一個地方,藏有一家狹小的藥鋪。
屋簷下,懸了一麵旌旗,旗幟已泛白。
上麵幾個字依稀可見。
回春堂。
薑映真停下了腳步。
她以前粗心,從未發現這裡。
藥館雖小,可生意卻好。
門前三三兩兩,都是為了抓藥看病而來。
薑映真心中有了數,以後齊劉氏生了病,她可以來這裡抓藥。
少女背著藥簍,正準備離開。
“萬郎中!”
身後,兀地傳出一道清脆的少女之聲。
少女語調三分驚訝,七分驚喜。
似乎,她是認識他的!
萬木春的腳步一頓。
這位名聲冠絕吳川的大夫,背影清臒如蒼鬆,如同那次在卑田院一樣。
他肩上還提著藥箱,許是才出診回來。
萬木春表情冷銳,略帶幾分詫異地望向了她。
少女一身青裙,背著藥簍,雪膚烏發,雙眸清亮如星。
雨幕之中,淅淅瀝瀝。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朵沐雨的玉芙蓉。
不等對方開口,少女態度熱忱,便主動自我介紹,“萬郎中,您不記得我了嗎?”
少女眉眼秀致,一雙杏眸,黑白分明。
她麵上的欣喜,真誠而坦然。
薑映真繼續向他道,“當時在卑田院,全仗您解圍。您好心給我文錢,我和阿嫲,才有了安身之所。”
“是你。”萬木春一聽,寡淡的麵容上露出了幾分了然。
少女容貌清姝,絕非俗物。
見過一眼,難以忘懷。
他對她,是有幾分印象的。
“先生,您終於回來了。”藥鋪的小廝,見到了萬木春,麵上堆了輕鬆的笑。
小廝抬袖擦了擦汗,指著旁邊的一位老漢,道,“我家先生回來了。你有什麼怪病,通通說與他聽。我保證,一劑藥下去,藥到病除。”
“白果,胡說什麼?”萬木春聞言,輕皺眉頭,對他嬉笑的態度略有不滿。
一位大夫,麵對病人,決不能開玩笑。
嶺南,萬木春,無愧其名。
哪怕是一棵病樹,隻要遇上了萬木春,也會將其治好。
薑映真見狀,心中暗道,原來這家不起眼的小醫館,竟是萬郎中開設的藥鋪。
她也聽人說過,萬木春在吳川的名聲極好,是當地百姓眼中的“在世華佗”。
齊劉氏的病,一直未好。
改日,她可以帶著齊劉氏看病。
白果吐了吐舌頭,“知道了。可是,先生在我心中,就是很厲害的人呢。”
萬木春把脈問診,然後,那名老漢拿著藥,眉開眼笑地走遠。
薑映真全程目睹,對於萬木春又多了幾分敬意。
他家的藥價,竟便宜到了極點。
估計,剛夠本錢。
薑映真默然不語。
怪不得,吳川之人,對他會有如此高的評價。
“你又是誰?也是來看病的嗎?”白果好奇地看向了薑映真,麵上卻迅速飛上了一團紅雲。
好漂亮的姑娘。
少女一直佇立在門口,不說話也不進來。
有點兒奇怪。
“我......我不是來看病的。”少女眸眼濕漉漉的,如同林中的小鹿。
醫館人多事煩,若換做平時,白果定會不耐煩讓其離開。
可是,麵前卻突然出現了這麼一位俏麗的姑娘。
白果連與她對視都不敢,哪裡還會狠心責備?
“姑娘,那你是來做什麼的?”白果的聲音軟了幾分,生怕嚇到了她。
白果見她還背有一個藥簍,瞬間明白她是來做什麼的。
他推開門,邀請她,“抓藥......你是來賣藥的嗎?姑娘,快進來,外麵雨大,莫要淋濕了。”
“先生,這是我新采來的藥,還望您不要嫌棄。”薑映真將藥簍放在了地上。
少女皮膚冷白,瞳色如琉璃,嗓音輕靈若仙樂,“若無您的相助,隻怕,我和阿嫲會一直居無定所。”
萬木春掃了一眼,看向少女的眼神,多了幾分微妙,“這都是你自己采的?”
嶺南藥材豐富,但毒草也多。
少女所采的藥,與本地人極為不同。
若非懂行之人,是不敢如此冒險的。
薑映真還以為他嫌棄,不肯接受,當即道,“先生,這些藥材常見,總會有用到的地方。”
萬木春沒有推辭,“好,你放下,就可以走了。”
薑映真頷首,“謝謝先生。”
先生會白占人便宜?
白果一頭霧水。
少女撐傘,倩影融入了雨幕。
白果仍覺戀戀不舍,喃喃道,“哎......彆走呀......”
“先生,您認識這位姑娘嗎?她是哪裡人?”白果問出了心裡話。
他今年十六,年紀也不算小。平時,他在藥鋪打雜,家裡人也曾提醒過他,是時候收起玩心,湊夠文錢,好娶媳婦。
白果自知,少女生得若天仙,絕非一輩子會被困在吳川。
姑娘與他,隔著雲泥之彆。
他也沒有覬覦人的心思。
隻是,一想起少女,白果總忍不住春心泛濫。
“不認識。”萬木春冷冷道。
大夫在藥櫃前忙碌,“白果,做好你分內的事情,其餘的,少打聽。”
白果癟了癟嘴,先生既然不認識,為何無故收下她的藥?
他真的很想知道。
白果懷著滿腹疑惑,協助萬木春清掃藥櫃。
*
五月的雨,沒完沒了。
天上陰雲密布,這讓人不禁擔心,會不會出現什麼禍患。
吳川,生病之人終究還是多了。
回春堂前,擠滿了前來抓藥的人。
堂內,除了萬木春和白果,還有一位少女。
三個人,仍舊忙活得不可開交。
當時,少女來的時候,白果還趴在醫館前,兀自發呆。
少女麵容瓷白,笑意溫柔,一派朦朧,“先生,不知我能否為您幫忙。”
白果揉了揉眼,驚得從凳子上跌坐在地。
少女,竟真的又來了?
不知萬木春這麼想的,白果卻樂意至極。
“姑娘,回春堂人手不足,即便我和先生兩人,也應付不來。你一來,倒更好了。”
不同於萬木春的冷淡。
小廝白果,眉梢是一股遮不住的笑。
對於少女的到來,他打心底裡竊喜。
白果害怕她會離開,趕忙拉過了少女,“姑娘,你先幫我們包藥。”
“好。”少女點了點頭。
與嬌弱外表不同,少女行事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白果對她的態度,又改變了幾分。
*
三日後,傍晚。
回春堂關門的時候,薑映真照例,準備離開。
萬木春給白果使了一個眼色。
白果心領神會。
他壓下唇角,替她開心道,“姑娘,你好意幫忙,我家先生也不願意讓你白受苦。”
不等少女說話,白果便將一個東西塞到了薑映真的手中。
“喏,這是文錢。”
薑映真受寵若驚。
少女麵色溫和,拒絕了他贈送的文錢,“多謝好意,先生與我有恩,我隻是來報恩罷了。”
“如若先生不嫌棄,我還會為回春堂打下手的。”薑映真的語調真誠。
“姑娘,這裡壞人多,你還是多為自己著想。”萬木春不為所動。
少女相貌惹眼,心底善良,定不會是尋常人家。
他想起,先前去吳川府問診,衙役告訴他,興寧鄉又來了一批京中貶來的奴隸。
“姑娘,回春堂並不是收留奴隸的地方。”萬木春神情冷銳,毫無挽留的餘地。
似乎,薑映真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她為尋找容身之處,而刻意裝作的討好。
薑映真扯了扯唇,心中泛起一陣苦澀。
她確實是逃難而來的。
嶺南,人地兩生。
她沒有戶籍,與卑賤的奴隸無異。
白果一愣,目光染上了幾分憐憫。
少女,是京中被貶的奴隸嗎?
“好的,這幾日,為先生添麻煩了。”少女垂眸,睫羽在她眼瞼,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少女捧著被刀劃傷的手,眼神落敗,獨自一人離開。
回春堂,每日都有求藥的人。
她和白果,不停地切割藥材。
然而,她是新手,刀片鋒利,難免會受傷。
“先生,您那麼凶做什麼?人家也是好心。”白果嘟囔道,替少女鳴不平。
奴隸又有什麼不好?
可惜,白果也明白。
沒有戶籍,是注定低人一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