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與老嫗說話的功夫,薑映真卻絲毫不敢怠慢。
少女屏住了呼吸,雙眸一眨不眨地注視兩人。
她不知道孩童同老嫗說了什麼。
方才,兩人的交流,隻是通過一個簡單的壺漿,自說自話。
或許,她和孩童,彼此一知半解。
薑映真舔了舔乾澀的唇,細白的指節攥在了一起。
她還是希望,孩童能明白她的意思。
老嫗是否會同意,她也沒有多少把握。
不過,五六個陌生人,莫名到了自己家,難免會有幾分唐突冒昧。
拒絕他們,也在情理之中。
薑映真側臉溫柔嫻靜,心中卻急如星火。因為不曾進水,少女的唇皮乾裂,口腔裡彌漫一股淡淡的血味。
在薑映真和老嫗之間,孩童充當了溝通的橋梁。
孩童與老嫗說話的時間不長,兩人說了什麼,其餘人不得而知。
總歸,老嫗的神情鬆懈了幾分。
她看向薑映真,問道,“小姑娘,你們是一路逃亡到這裡的嗎?”
薑映真的眼眸黑白分明,她聽不懂老嫗的話,以為在問她是不是隻喝水。
少女點了點頭,“大娘,隻要一口水,喝完就走,我們絕不打擾。”
老嫗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十四五歲的年紀,模樣水靈秀美,命格卻凶,一路逃亡到了這裡。
嶺南地卑土薄,晨夕昏霧,春夏淫雨,潮濕特盛,是大姚曆來流放重犯的首選之地。
不知這群倒黴的外地人,初來乍到,能否適應嶺南濕邪的環境。
少女眉眼無邪,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花。薑映真的嘴角抿了抿,向她露出了一抹感激羞澀的笑。
這位姑娘,心性單純,似乎,還在為給她添麻煩而抱歉。
顯然,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死裡逃生不久,卻又來到了另一個惡劣的地方。
老嫗歎了一聲,在心中替薑映真等人默默捏了一把汗。
老嫗的家,是一座破舊樸素的木屋,院中的石凳上,放有曬乾的海草和貝殼。
孩童從水井打了一桶清水,燒了滿滿一壺涼草茶,分與幾位奄奄一息的異鄉人。
小漁村人口稀少,家中一下了多了五個人。老嫗忙碌地燒水做飯,覺得寡淡的日子竟有幾分充實。
才經喪夫之痛,齊劉氏備受打擊。這位平時溫暖的長輩,一夜之間,似乎滄桑了許多。
婦人麵容憔悴,布滿了皺紋,如同一片秋後的霜葉。
單薄,消瘦,虛弱。
奄奄一息。
薑映真端了一碗茶,動作輕盈慎微。她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脆弱的婦人便會在眼前消失不見。
少女嗓音甜朧,如同一捧涓涓的清冽甘泉,語調卻又小心翼翼,“嬸嬸,你先喝一口茶。”
齊劉氏緩緩睜開了眼睛,她強睜了眼皮,卻隻能看到少女柔和的輪廓。
“薑姑娘......”齊劉氏想要說話,喉嚨卻異常嘶啞。
薑映真見狀,忙用湯勺盛了一匙涼茶,輕輕吹了吹,送到婦人唇邊。
婦人氣息微弱,指尖蒼白,她隻是靜靜地躺在一張小小的竹床上。
整個人毫無生氣,仿佛一具快要融化了的蠟像。
薑映真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噗嗒噗嗒地往下墜。“大娘,我......我一定會救你的。”
齊劉氏與她,萍水相逢,兩人素不相識,婦人卻給了她極大的關照。
每日對她噓寒問暖,總是擔心她是否吃不飽穿不暖。
婦人,顯然是將她當做了自己的孩子。
碧海寒冷,疾風惡浪,波濤洶湧。若沒有齊劉氏,薑映真早就病死在了大海。
正是如此,這份來自陌生人的真情,更值得珍視。
快至初夏,海邊陰潮,院外芭蕉青青,有幾朵早開的梔子花,雪白幽香,沁人心脾。
可惜,梔子花的花期僅有三天,一遇雨水,清香不再,迅速凋零。
待清晨再見之時,地上便會落了枯萎的花瓣。
晨間,老嫗采了番石榴葉和薄荷,用來驅逐院內的蚊蟲。
嶺南,人居其地,脾虛氣熱,水土不服。故而,涼茶不曾斷過。
老嫗總是留意薑映真等人。
她擔心,這位嬌弱如梔子花一般的姑娘,會不會一眨眼的功夫便香消玉殞了呢?
近來,外界不太平,災荒頻發。
這個小漁村,位置偏僻。由於靠近海邊的緣故,外界的瘟疫還沒有蔓延到這裡。
是一片難得的乾淨之地。
不知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一行人自從來了這裡,總會莫名得了熱症。
多虧老嫗熬製涼茶,祛除火氣,薑映真才勉強覺得好受了一些。
雙方不是啞巴,每逢交流卻總是支支吾吾,甚至用上了手勢,難免有幾分滑稽。
孩童很喜歡這位漂亮的姐姐。
在他眼中,這位隻比他大了五六歲的姐姐,模樣溫柔,麵容白皙,盈盈一笑如春日的潔白梨花。
孩童心性天真善良,他想知道薑映真的名字,家在哪裡。
雖然兩人自說自話,到最後,總是彼此一頭霧水。
“姐姐,你叫什麼名字,你是不是天上的仙女啊?”
薑映真雙眼迷茫,聽不懂孩童的話。她眨了眨眼,露出了一個訕訕的笑容。
孩童越發覺得,她就是下凡的仙女。
若不然,世上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漂亮姑娘?
老嫗卻聽到了孫兒幼稚的話,她隻是搖頭無奈一笑。
老嫗善良,願意收留他們,薑映真感激涕零。
少女一臉歉疚,主動幫老嫗燒水做飯。
在薑家,這些瑣碎之事,總是她的。
對此,她也信手拈來。
老嫗卻推了推她,疼惜道,“姑娘,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你這麼年輕,還可以去很多地方,一定要堅強才是。”
少女溫柔嫻靜,想必,也是一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
到了此地,定是家中遭遇了什麼不幸。
自古嶺南多瘴氣,大姚建朝三百年,流放了不少罪臣重犯。
逶迤五嶺,埋葬無數累累白骨。
不少被貶之人,強撐一口殘氣,閒暇之時,總會望向大姚京城的方向。
可惜,臨死之前,他們還是沒有等到京中的聖詔。
這位柔弱姑娘,隻要命硬,能夠活著走出嶺南,往後必是逢凶化吉,一片坦途。
老嫗說了一大堆話,薑映真雖不懂,可見老嫗目光悲憫,麵上的皺紋,是悠悠歲月留下的痕跡。
薑映真鼻尖一澀,知道老嫗是在安慰自己,“謝謝您,這幾日,給您添麻煩了。”
齊劉氏脈象虛弱,少氣懶言,唇、指萎白,常自汗出。大多時候,她總是閉上眼睛,一副懨懨之態。
狀況仍見不得有多好。
事情決不能再拖。
薑映真等人不敢久留。
五人的口糧,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老嫗雖善意收留,但若要一直待下去,未免太過貪婪。
薑映真想要找一家驛舍,最好附近有藥館,如此一來,她還能為齊劉氏煎藥,緩和病症。
她還需要再抓一些藥草。
濕邪之地,有藥草傍身,總歸安全一些。
當下,他們需要一片容身之處。
老嫗與孩童,叮囑薑映真等人小心。
這幾位外地人,完全不熟悉嶺南的狀況。風土、人情、習俗,全都不知。
然而,由於雙方語言不通,她雖有相助之心,卻也無能為力。
老嫗牽著孩童,隻能簡單告訴少女等人,應該一直往南走。
往南,有大片的村莊,數不儘的果林,以及充足的糧食。
人多的地方,設施繁華,自然會比這個海邊的小漁村熱鬨。
那裡有醫館、飯肆、驛舍、茶莊,甚至還有報案的衙門。
卻也有瘟疫。
此地,多山少地。雖有山,卻並不巍峨,低矮丘陵,平緩盆地,極其常見。草木葳蕤,蒼翠到了極點。
烏壓壓的蚊蟲,鋪天蓋地;瘴氣濃重,蛇獸猖獗。
似乎,這裡本就不是適合人生活的地方。
最初的時候,五個人便跑了一個。
那人,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壯年男丁。
這位壯年男丁,體力良好,本應該保護其餘的老弱病殘。然而,求生的念頭,卻逼他做出了一個刻薄的決定。
他意識到,若再不做出決策,隻怕會一直煎熬,直至倒在這片荒蕪之地。
前方,等待他們的,除了死,再也沒有彆的結局。
於是乎,那人一不做二不休,便搶了所有的錢,一溜煙兒跑了。
剩下的四人,一個被毒蟲叮咬,中毒身亡;另一個得了熱病,暴斃而亡。
幾日過後,隻剩下了薑映真和齊劉氏。
嶺南的某處官道上,前幾日才下了細雨,道路泥濘不堪。
一位年輕的秀麗少女,挽著一位年邁婦人,兩人步履緩慢,行走甚是艱難。
幾十裡才能遇見一個村莊。
薑映真本以為,清河村低處深山,偏僻荒涼,人煙稀少。
可是,到了這片土地,她才明白,什麼叫做“人跡罕至”。
這裡遠比不上清河村。
範圍分明越是清河村的兩倍,人數,卻僅有十幾戶。
人煙荒蕪。
薑映真聰明伶俐,來到此處近一個月,她也學了不少當地的話。
她已能與當地人進行交流。
不遠處,馬蹄噠噠。
圓領羅袍的使者,揚起馬鞭,語調暴躁,驅逐一旁的過路百姓。“京中來信,快些滾開。識相者,勿要擋道!”
薑映真隻顧著保護齊劉氏,躲避不及,少女的衣裙濺了不少泥水。
這種事情,她早已習以為常。
少女麵色平淡,也不氣惱,隻是輕輕地拭去裙角的泥漬。
“薑姑娘,我的身體可能快不行了。不要管我,你要養好身體,活著離開這裡。”齊劉氏聲音沙啞。接連多日,她的氣色一直很差。
似乎,整個人已病入膏肓。
薑映真是位心存感激的好姑娘,齊劉氏心知肚明。
但她,一個快死之人,不能再拖累這位年輕姑娘。
是她一直擋了薑映真的路。
“大娘,您這是哪裡話?當時,若不是您好心相救,我哪還能活到今日?”薑映真握住了婦人枯燥的手,少女眼中含淚,神色卻極為堅決。
齊劉氏是她的恩人,於她而言,有莫大的恩情。
她薑映真雖惜命,卻也不是一個為了苟活而拋棄恩人的薄情之人。
“姑娘,瞧你細皮嫩肉,並不像是本地人呢。”一位農夫好奇地喊住了她。
他扛著鋤頭,穿著粗麻短衣,戴一頂鬥笠,似乎是去山中挖采。
“大伯,我們是從很遠之外的五塘鄉來的。”薑映真回答他。
農夫活了半生,從未聽過什麼五塘鄉。
他又問,“你們怎麼會來到吳川呢?”
吳川地處嶺南,地勢雖偏,卻不乏外地人。然而,沒有一個異鄉人,是主動到這裡的。
被貶至此,他們大多鬼哭狼嚎,鬱鬱而終。
“大伯,吳川是哪裡?”薑映真的睫羽長而密,隻可惜,她說的越語,還不習慣,少女嗓音清甜,卻有幾分蹩腳。
農夫知道她是外地人,也不笑話她。
他告訴了薑映真,“小姑娘,這裡呀——是嶺南之地,吳川。”
霎時間,農夫的話,猶如一道晴天霹靂,令少女久久僵在了原地。
嶺南之地?
這裡是嶺南?
薑映真的眼睛不由得睜圓了。
少女漆黑的眼眸,如同圓滾滾的葡萄,“嶺......嶺南?”
她與齊劉氏,竟乘船到了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