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一) 阿嫲,她在說什麼?……(1 / 1)

船上也有女眷,住在二樓船艙,薑映真與她們睡在了一起。

這群女眷之中,有一位心善的大娘。她五十多歲,姓劉,是五塘鄉人。

其子早夭,婦人常年跟隨丈夫出海,為船夫們做飯洗衣。

薑映真十四五歲,麵頰皙白柔軟,模樣乖巧漂亮。

一個小姑娘,不言不語地蜷在角落,好似一隻孤單可憐的小獸,總能勾起人心底的憐惜。

齊劉氏沒有子女,見小姑娘白淨細嫩,對她很是稀罕,便笑嘻嘻將她當做了自家閨女。

有了齊劉氏的庇佑,薑映真的吃穿住宿,再也不必擔憂。

薑映真獨自在外,身邊無一親人相陪,猶如水中之浮萍,沒有真切的安全感。

可是,熱騰騰的飯菜,關切的話語,以及幾位嬸娘的關照,減消了她的膽怯。

這艘船,雖漂泊在汪洋之中,卻有歡聲笑語,令她體會到一絲歸宿。

表麵平靜的海麵,實則暗藏深不可測的危險。

而這股危險,什麼時候發生,也是一個變數。

第三日,半夜,烏雲泛卷,圓月變成了一抹彎牙,光采也黯了幾分。

船夫們麵色大變,他們捕魚為生,一輩子都在於大海打交道,豈會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不好的征兆。

船夫調舵,升起僅有的三麵桅帆,帆船才稍微平緩了幾分。

傍晚,戌時,薑映真便會回艙睡覺。

這幾日,雖有齊劉氏等人的熱絡照顧,然而,她仍不適應船上生活。

每個人體質不同,暈船與否,因人而異。

原本,薑映真以為自己是不暈船的。

她在清河村的時候,與堂兄堂姐乘船,去沈水邊嬉戲。

春日拾菱角,夏天采荷花,秋日采蓮子,生活好不快活,未曾有過丁點兒不適。

直到她來了這條船。

薑映真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天生暈船的。

自從醒來,暈船的症狀就沒消失過。

暈船的那種感覺,若要用語言形容,便是好似雙腳踩在棉花上,身子輕飄飄的。

不但是行走,就連路也看不清楚。

人在船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灰沉的紗。甚至,還能看到眼瞼周圍浮動的金閃閃的星星。

薑映真捂著腦袋,慢慢地走回了船艙,她隻覺陣陣湧痛,胃中作嘔,想將胃中的東西痛痛快快地吐出來。

而睡著之後,什麼也感受不到,她便再也沒有這種煩惱。

這一夜,她正在夢中。迷糊之間,似乎有人打開了艙門。

一股細微的光亮,透過船艙的門縫,傾灑了進來。

薑映真下意識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又安靜地睡去。

“薑姑娘,快醒醒。”那人徑直走到了她的身邊,並用手推了推她。

薑映真揉了揉眼,卻沒有睜開。

是齊劉氏的聲音。

少女睡顏柔和,她將腦袋埋入被中,卻不知死亡早已悄然逼近。

婦人音調焦灼,繼續道,“彆睡了,咱們的船,遇上海風,估計......要沉了。”

最後一句話,令薑映真從夢中驚醒。

什麼?

船要沉了?

少女剛蘇醒,淺亮瑩潤的眸中,還殘存幾分惺忪。

“大娘,船沉了?”薑映真隻聽到了這句話。

少女大驚失色,麵若白紙,虛汗已濕後背。

婦人沒回答她,二話不說便拽著薑映真跑出了船艙。

迎麵一股狂風,颼颼作響,海風如同冷厲的刀刃,吹得人麵頰生疼。

兩位船夫正在牽拉纜繩。

夜間狂風疾,其中的一個身形不穩,被吹得往後跌。

“砰”地一聲,倒黴的船夫整個人臉朝下,撞在了欄杆上。

霎時間,他的嘴裡彌漫一股鐵鏽味。

每艘出海的船,都配有桅帆,用來抵抗風力,控製航向,加快速度。

此刻,三麵桅帆已全部升起。

灰藍的大海之中,潔白寬大的帆,如同悄然綻放的花朵,寄托十餘條性命的期盼。

許是風浪太惡,十幾米的高空上,白麵桅帆舒展,船上的顛簸依舊。

見效甚微。

薑映真一隻腳才踏出了船艙,見到這番黑雲惡浪的景象,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白日裡,寧和的海麵,在夜間卻忽生了狂風惡浪,打得人措手不及。

夾雜鹹腥味的黑浪,裹挾驟風,肆意拍擊這艘岌岌可危的航船。

船上的人,以及物品,全都東倒西歪,再也沒有平日裡的秩序。

少女殘存的睡意,在這一刻,消失殆儘。

風聲獵獵,船隻好像一隻圓滾滾的皮球,在黑海裡顛了又顛。

隻要力度再加重一毫,這艘飽受折磨戲弄的船,便會沉沒於瘋狂喧囂的深海。

驟風,黑浪,好似兩個頑皮的小孩。此刻,生起了戲弄的玩心。

海麵上這艘船隻,以及船上的十餘條性命,在它們眼中,是嬉笑作樂的臨時玩具。

玩具的涅滅,對於它們來說,無可厚非。

碧海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玩具,沒了一個,還會有千千萬萬個。

“哢嚓”一聲脆響,船頂的桅杆,不堪重負,憑空從中折斷。

尺寬的桅杆,麵對驟風,竟也如同細弱的柳枝一般。

潔白的花,墜在甲板上,砸出了一個巨大的洞。黑沉的海水順著缺口,從底部慢慢湧了上來。

船上的男女老少,在這一刻,均是清楚地聽到了死亡的聲音。

“船破了!”一片死寂之中,不知是誰絕望地喊出了這一句。

船又沉了幾厘。

冰涼的水,逐漸浸濕了鞋襪。

死亡逼近,人人自危。

殘損的桅帆,漫水的夾板,濕透的沙袋,搖搖欲墜的船隻。

薑映真眸色灰敗,呆呆地凝望麵前發生的一切。

女眷掩麵而泣。

船夫個個麵色鐵青,心中咒罵,他媽的,什麼鬼風!

掌舵的船夫,是所有人中閱曆最深的。

出海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這艘凝聚了船夫們一生心血的船隻,今夜注定沉沒於汪洋大海。

中年男人神情嚴峻,向眾人宣布了這個殘酷的事實。“船底破了一個大洞,已經補不了了。”

“等會兒,把備用船拿出來。我們一起乘小船,幾十裡外,或許有容身之地。”

船夫們神情凝重,從底層的船艙中搬出了三隻小舟。

小舟不及大船的十分之一。

大船的慘烈結局,無時無刻不在警示小舟。

它們逃不出這片海!

“諸位,我們命不該絕,上天保佑,定是會抱有我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掌舵的船夫鼓勵其餘人。

一行人握緊了木漿,心中道,他們真的能平安脫困嗎?

大船尚且逃不過風浪的戲耍,更不用提小舟了。

與大船相比,小舟是做工精巧的玩具。隻需一道風浪,便會翻底。

惡浪肆虐,狂風席卷,坐在舟裡的人,神色黯然。

他們的死期,很快便會到來。

薑映真的鞋襪和下裳,已全部濕透。夜間冷寒,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薑姑娘,你年紀小,第一次出海,可要跟緊我。”齊劉氏年邁,一雙手如枯樹皮,粗糙乾裂。

婦人掌心溫暖,這位善良的長輩,自相識以來,一直對她無微不至。

而薑映真,也從心底,將齊劉氏當做了自己的親人。

薑映真與齊劉氏坐在了一起。

船上,還有幾位女眷和劃船的男丁。

一葉扁舟,在浩渺大海中,走得極慢。

清晨,風浪終於停了。薑映真等人,繼續在海上漂泊,順著風向,不知該歸向何方。

昨夜,出發時的三隻小舟,曆經狂風惡浪,隻剩下了兩隻。

落日餘暉,不遠處,一片淺色金光。眾人先是見到了一片綠樹林,待船靠岸,才看到樹林後麵的村莊。

是一個小漁村。

眾人神色大喜,如同暗夜的人,在迷茫之際,見到了前方一盞明亮的燈。

小舟浸滿了水,破得七七八八,已經不能再用。

眾人舍棄了它,疲累地爬上了岸。

這裡,與清河村不一樣。

草木綠蕪,葳蕤茂盛,到處都是一片翠意。氣候卻濕熱,令人心生躁意。

傍晚時分,海邊的漁村,天幕淺白,空中有一抹明月的影子。

海浪簌簌,又一陣漫過白沙灘。

那艘殘破的、被眾人廢棄的船,終於被碧浪卷走。

此時,一位老嫗攜一位總角的孩童,慢慢地闖入了眾人的視野。

老嫗的竹簍裡,盛有清脆鮮嫩的青果和不知名的草葉。

“阿嫲,那裡怎麼有人?”小孩總角之年,穿著半臂小袴,負一壺漿模樣虎頭虎腦。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指著薑映真和齊劉氏等人。

老嫗眼睛渾濁,一隻手緊緊牽著她的孫兒,並沒有注意到其他。

聽到孫兒這句話,老嫗慢慢地轉過了腦袋。

她的動作遲緩,整個人仿佛一張破舊的風箱。恍惚之中,似乎能聽到一陣細微的咯咯聲。

老嫗兩眼昏花,她怔怔地盯了好一會兒,麵前有五六個模糊的人影。

齊劉氏的丈夫,昨晚沉於大海。

沒了獨子,又痛失丈夫,婦人遭受不住打擊,幾度昏死了過去。

薑映真攙扶齊劉氏,婦人神情渾噩木然,雙眼卻腫得跟核桃似的。

幾個人的衣衫滿是泥沙,一步一步向漁村裡邊走。

待他們走得近了,老嫗才勉強看清幾人。

幾人中,年紀最小的,是一位秀麗姑娘。

少女秀發淩亂,麵頰染了泥汙,一雙杏眼澄澈乾淨,是個俏姑娘。

本地常年濕熱,漁民多穿薄衫,而這幾人,卻是穿著厚實的粗麻。

麵孔陌生。

像是外地來的。

老嫗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收回了視線,她搖頭道,“阿嫲也不知道。”

一老一少,說著一行人聽不懂的話。

孫兒頑皮,幾次想要掙脫她的手。

老嫗歎了一聲,咕嚕了一句,用手輕拍孩童的腦袋。

孩童得了訓斥,瞬間變得老實,再也不亂跑胡鬨。

老嫗牽著孩童,不再打量他們。一大一小的麻鞋,在白沙灘留下了淺淺的腳印。

現下,人生地不熟。

此處是何地,隸屬哪個州,哪裡有驛舍,價格貴與否,薑映真等人全然不知。

昨日突經噩耗,齊劉氏的狀態不好,婦人虛弱到了極點,自是需要休憩一番。

而麵前這位老嫗,是當地人。

她必然知道答案。

薑映真不願錯過這個寶貴機會,便向其求助。

“大娘,我們無意路過貴地,能討一口水喝嗎?”少女隻身上前,迎著頭皮開了口。

海上漂了多日,薑映真又累又困。

現下,她彆無所求,隻想找個容身之處,用清水除去身上的怪味。

“伱嗡乜呀?”老嫗眉毛一攏,額上的褶皺更深。

她說出的話,在場的外人,皆是一頭霧水。

什麼意思?

不同意嗎?

“大娘,您要是不願意,那我們不到您家門口。”薑映真以為她拒絕,少女眸色焦灼,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她注視老嫗,更加努力解釋,“但是,能不能給一壺水呢?我們才從海裡脫險,連口水也沒喝。”

薑映真希望,對方能明白自己並無惡意,隻是想要討一口水。

“隻是一口水。”少女沒了底氣,柔弱的嗓音染了一絲哭腔。

人在心急的時候,容易考慮不周全。

薑映真一時心急,犯了一個大忌。

雙方本就語言不通,如今一大串的所謂“解釋”的話,除了加深誤解,再也沒有彆的益處。

老嫗麵上的疑惑愈發濃重。

她搖了搖頭,不想再多加理會。

老嫗和孩童,皆是一臉疑惑地望著她。孩童拽進老嫗的袖角,看向眾人的眼神有幾絲戒備。

因為語言不通,裝束怪異,所以,薑映真等人,自然成了爺孫倆眼中的怪人。

薑映真麵白如紙。

現下,觀察老嫗和孩童的神情,她才後知後覺,無論她怎麼解釋,對方也不會同意。

因為,老嫗根本就聽不懂她的話。而她,也不知老嫗的話是什麼意思。

霎時間,一股冷意從心底湧了上來。

薑映真悲從心起,當地人指不了路,她又怎麼能找到驛舍呢?

“阿嫲,她喺乜話?”孩童兩隻眼睛圓溜溜的,好似黑亮的葡萄珠。

他望著不遠處的薑映真,不知不覺有幾分呆住。

孩童自幼生在小漁村,從未見過像她這般如同天仙的姐姐。

“聽唔曉。”老嫗摸了摸孩童的腦袋,低聲咕嚕了一句,似是準備離開。

“隻要一壺水便可。”少女急紅了眼,似乎快要哭出來。

孩童眉眼機靈,他拿起手裡拎著的壺漿,對薑映真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伱說嘅係這個咩?”

壺漿與水,兩者並未有多少區彆。

薑映真麵色一喜,向他點了點頭,“是的。”

孩童八九歲,憨態可掬,他拉了拉老嫗的胳膊,附耳與她說了一句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