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三) 小姐,您是來施粥的嗎?……(1 / 1)

想到一路上,肆虐的蚊蟲,蒼翠極盛的草木,以及莫名的熱病。

薑映真的眸底,浮現了幾分悲涼。

在大姚,官員犯了錯,流放首選之地,當屬嶺南道。

嶺南瘴癘,多毒草毒蛇,俗稱鬼門關,十人九不還。

文人騷客,待慣了京中。初到嶺南,難免會憂惶慚悸,怛然痛恨。

她和齊劉氏,真的能熬過嗎?

數日風餐露宿,食不果腹,婦人麵如菜色,每況愈下。

農夫與薑映真說了什麼,齊劉氏全然聽不懂。

見少女麵色蒼白似雪,婦人心中一緊,以為發生了天大的事情。

齊劉氏隻是下意識地問向薑映真,“薑姑娘,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能問問他,這是什麼地方嗎?我們怎麼才能回到五塘鄉?”

薑映真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淚,唯恐婦人察覺出一絲的異樣。

雖是如此,她的話中卻含了一絲哭腔,“沒事的,大娘,五塘鄉距離這裡,很近。我們很快就會回去的。”

不過一千裡而已。

薑映真雙腳發虛,少女嘴唇蒼白,她捏了捏眉心,又一次回想起暈船的感受。

沙袋,桅杆,船夫,所有的一切,天旋地轉。

船上的人,好似一張簸箕裡炒熟的芸豆,不斷地在燙紅的鐵砂裡翻滾煎熬。

目光所及,除了鹹腥的碧浪,便是烏黑的驟風。

乘船來了嶺南,已丟了半條命。

若要再回去......

少女緊抿唇角,勉強扯出了一個淺笑,卻比哭還要難堪。

或許,她和齊劉氏,永遠也不可能回去。

齊劉氏從不懷疑薑映真的話。

她知道,這位姑娘心地靈秀,絕不會騙她。

齊劉氏自知命不久矣。

五塘鄉,是她的家,人一老,難免會有落葉歸根的念頭。

這股欣喜,漫上了她的心尖。

以至於,粗心的婦人,忽略了身旁少女眸底一閃而過的悲涼。

“姑娘,天色快黑了,外邊不安全。你和你的阿嫲,還是快一點兒找到容身之地。”農夫好心提醒。

他下意識將齊劉氏當做了薑映真的阿婆。

“大伯,吳川哪裡有驛舍呢?”薑映真問他。

她也想儘快找到一個住所。

她的錢,已全被那位壯丁搶走。

居住驛舍,是要付錢的,雖是如此,薑映真還是想將齊劉氏放在驛舍。

驛舍乾淨,比較安全,適合養病。

沒有錢,她可以去賺。齊劉氏待她很好,她決不能辜負。

“你往前順著官道直走,前麵就是興寧鄉,那是吳川最繁華的鄉府。興寧鄉,有兩處卑田院,專門收留無家可歸之人。”農夫給她指路。

嶺南年年大水,洪水衝垮河堤,灌毀良田。佃農入不敷出,生計艱難,大多成了流民。

地方苦不堪言,大姚皇帝便在嶺南設有救濟坊,收養破了產的佃農,被人拋棄的鰥寡,以及孤苦乞丐。

興寧鄉,設有兩處收容所,專門來收容無家可歸的流民。

薑映真一聽,含愁夾苦的眉眼瞬間舒朗。

天無絕人之路。

嶺南既設有卑田院,也算有了容身之處。

她和齊劉氏,即便身無分文,也不必去苦苦哀求驛舍。

薑映真拉著齊劉氏,少女嗓音稚嫩,話中的欣喜卻毫不遮掩,“大娘,我們有了容身的地方。”

齊劉氏也笑,“真的嗎?如此說來,莫非很快就能回到五塘鄉了?”

薑映真卻不敢回答她的話,隻是含糊地搪塞了一聲。

一老一少,繼續走在了官道。

薑映真形容狼狽,細風吹拂少女鬢間的青絲。

那雙清亮的眸,倔強堅韌,好似漆黑暗夜裡的一簇不滅星火。

隻要能活下去,眼前的困難,不過是過眼雲煙。

嶺南道,大姚文士稱之為“惡地”。

無數有關嶺南的詩文傳於世,或是唾棄,或是懼怕,抑或是悲觀。

仿佛,在這群文士眼中,嶺南是活生生的人間煉獄。

每日都有被貶此處的重犯。

每時都有異鄉人鬼哭狼嚎。

每刻都有等不及聖詔的人淒淒死去。

農夫沒有騙她,薑映真和齊劉氏走了近六裡,終於見到了他口中的“卑田院”。

灰磚爛瓦堆出的一間小院,正中央掛有一塊沾滿泥灰的匾額——卑田院。

卑田院門口,沒什麼把守的人,可以隨便出入。

隻是,不怎麼乾淨。

薑映真掃了一眼,土路泥濘,堆滿了破布、木塊、磚頭、破碗等穢物,沒有什麼下腳的地方。

吳川多淫雨,今日,天氣卻久違地放晴。

卑田院外,碧空青天,萬裡無雲。

太陽暖融融的,土牆根下,整齊地窩有一排乞丐。

綠頭蒼蠅亂飛,乞丐無動於衷。

他們撓了撓鳥窩似的頭發,隨手抓了虱子,放在積灰的指甲縫裡。

輕輕一擠,虱子啪啪作響。

日光熹微,乞丐裹著破舊的毛毯,他們舒服得眯眼,好似喝了酒一般醉乎乎的。

本就不大的卑田院,擠滿了數千名流民。

沸沸嚷嚷的流民,哇哇哭啼的孩童,撲麵而來的騷臭之氣。

亂象橫生。

薑映真掩鼻,麵色不虞,暗自猶豫要不要走進去。

卑田院,本就是收留窮苦之人,環境設施自是比不上需要花錢的驛舍。

她和齊劉氏身無分文,既有人好心收留,她們也不能過於挑剔。

齊劉氏也愣在了原地。

婦人皺眉,忍著刺鼻的氣味,打量這處卑田院。

此時,幾位流裡流氣的氓,吹著口哨,也注意到了薑映真和齊劉氏。

少女麵容標致,眼睛水汪汪,好似一潭秋水。

臟亂晦暗的卑田院,猛地出現了這麼一位人物,自是令人眼前一亮。

“呦,哪家的小姐,神仙一般的人物。今日什麼風,竟將您吹來了?您是來施粥的嗎?”乞丐尖眉細眼。

他兀自笑著,從懷裡掏出一隻缺了口的黑瓷碗。

那隻瓷碗裡麵,還盛著不知放了多少天的爛菜和炊餅。

流民不疑有他,少女花容玉貌,冰清玉潔,定是哪家心善的千金,前來施粥揚善。

絕不該流落到這裡。

流民餓了幾日,一聽有吃的,兩眼頓時放了光彩。

如此一鬨,卑田院的上千人,也掏出了碗。

可是,等了半天,卻未曾見到熱騰騰的粥桶,以及施粥的下人。

“抱歉,我並不是什麼施粥之人。”少女嗓音清甜,如同輕盈的羽毛,撓得人心尖泛起酥麻的癢意。

她隻是往那裡一站,仿佛天邊明月。

聖潔的清輝,令臟亂的卑田院霍地一亮。

“薑姑娘,要不然,我們還是走吧。這裡,似乎並不安全。”齊劉氏扯了扯少女的衣角,聲音有幾分害怕。

這群人,似乎對薑映真虎視眈眈。

□□.裸的眼神,令人極不舒服。

“不是施粥的,你跑到這裡,莫不是來陪我們幾個的?”那位流民露齒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條不見光的細縫。

其餘流民也是不懷好意,淫邪的目光,紛紛投向了薑映真。

幾人齊齊地哄笑。

“你們什麼意思?”齊劉氏忍不住了。

她冷目相對,罵道,“吃不飽飯,憑一張臭嘴,整日還不安生?活該餓死你們!”

“死婆娘,你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老子跟你家小姐說話,哪裡有你插嘴的份?”流民剔了剔指甲的黑灰,枯黃如樹皮的麵容,洋溢一派怒氣。

薑映真自知寡不敵眾,她不想招惹是非,當即準備與齊劉氏離開。

“慢著,卑田院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流民笑兮兮地站起了身,攔在薑映真麵前。

他身後,又有幾名流民附和,“就是,分明空手來的,裝什麼施粥的高貴小姐?”

流民骨子裡,無非是欺軟怕硬的。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這群流民,不出意外,從生到死,一輩子都會待在卑田院。

卑田院的流民,如同陰溝裡的老鼠。

下雨了躲進棚裡;太陽出來又躺在牆根,終日過著下賤肮臟的日子。

如今,來了一位漂亮少女,可不得好好玩弄一番?

少女柳眉微蹙,輪廓恬靜秀美,好似乖順的小貓,撓得人心癢癢。

薑映真的雙瞳似黑曜石,泛出清冷的光暈,“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既不是施粥的,你就留下,讓哥幾個好好玩一番。”流民嘻嘻一笑,麵上儘是遮不住的齷齪。

薑映真唇角緊抿,少女溫婉的眉眼,籠上了一層冰霜。

雖是生氣,她卻還殘存一絲理智。她和齊劉氏,絕不是這群流氓的對手。

薑映真拉著齊劉氏便往外走,對於他們的話,充耳不聞。

這可惹惱了那位流民。

猛地,薑映真的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炸裂聲。

薑映真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什麼,手上便有一股清晰的刺痛。

少女垂眸,蔥白的玉指,猩紅的血汩汩流淌。

腳邊,還躺有幾抹碎片,其中的一片上,沾有絲絲的血跡。

那隻被他當作寶貝的瓷碗,此刻四分五裂,摔得稀碎。

“媽的,沒聽到老子說的話嗎?還想跑?不給老子盛粥,跑到這裡裝什麼呢?”流民淬了一口唾沫星子。

少女眸中劃過一絲厭惡。

流民視若無睹,根本不將這位嬌弱姑娘放在眼裡。

他繼續道,“陪老子睡一晚,以後,卑田院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薑映真冷冷道,“你嘴巴放乾淨一點兒。”

“賤民,既已到了卑田院,還裝什麼高潔之人?”流氓被她拒絕,麵上一陣青一陣白。

流民的話雖不好聽,卻也是事實。若她身份至尊至貴,此生,也絕不可能來卑田院半步。

少女麵容陌生,許是家中連累,才被發配嶺南為奴。

一個卑賤的奴,又有什麼資格輕視他?

薑映真麵色平淡,她的手觸到了一柄冰涼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