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清秀的姑娘,自幼待在漁村,生活平淡,十幾年如一日,沒有一絲波瀾。
哪裡見過這種血腥畫麵?
她神色崩潰,捂緊了嘴巴,睫毛不住地抖動,竭力抑製自己的哭泣。
可哭聲嗚嗚咽咽,細碎的好似小獸一般,還是從她的喉間溢出。
這群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五塘鄉,又為何無緣無故挾持她和弟弟?
屋內,桌椅劈散,陶罐稀碎,刀光劍影,仇恨殺戮。
所有的一切,亂七八糟,一片狼藉。
冷亮的刀,光潔鋒銳,宛如一麵平滑的水鏡,毫無保留地展露了黑衣客的凶狠殺性。
彎刀所及之處,木屑飛濺,瓷片嘩啦,猶如銀瓶乍破,刺耳尖銳。
那位姑娘淚水如豆珠,哐哐地砸在地上。她一身泥水,連滾帶爬地出了門外。
本以為自己能僥幸撿回性命,卻被黑衣人一刀砍暈了過去。
斬草務必除根。
猩紅的血,猶如綻放的花,登時,濺在了門楣。
地上,躺了一位年輕姑娘,她的麵上還兀自流淌血淚。
姑娘仍睜著一雙眼,眼睛又圓又大,黑白分明。
落地之時,她的手觸到了薑映真的腳。
薑映真的腦袋沉甸甸的,喉嚨中好似塞了一團蓬鬆的棉絮,令她的呼吸愈發困難。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變了模樣。
少年,黑衣人,倒地的姑娘,碎裂的桌椅。
一炷香之前,這裡還是一個安寧的小漁村。
因為幾名黑衣人的闖入,眨眼之間,卻變成了殺人的煉獄。
薑映真的瞳孔有幾分渙散。
屋外濕漉漉的雨氣,在她眼中,卻像是灰沉的、暗紅色的濃霧。
她身處其中,如同一隻無頭蒼蠅,任憑撞破腦袋,也無法找到破局的出口。
薑映真下意識伸手去探那姑娘的鼻息。
下一刻,薑映真的臉,如霜似雪,近乎透明,毫無一絲生氣。
她顫顫地收回了手。
那位姑娘,已沒了氣息!
活了兩世,薑映真從未見過這種血腥的場麵。
羞澀清秀的姑娘,清晨還在與她談笑,幾個時辰之後,卻安安靜靜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個鮮活年輕的生命,並未做過壞事。
隻是因為弱小,在這群手持亮刀的惡人眼中,如草芥一般卑賤。
想殺便殺,不值一提。
一股惡寒陡生,薑映真幾欲作嘔。
屋外青山連綿,細雨色如煙。
村莊,新柳,碼頭,漁夫,子規,沙燕,湊出一副溫和安寧的假象。
狹小的房間內,正上演一出精彩殘酷的殺戮。
一雙雙陰毒幽怨的眼睛,猶如蛇蠍,黑衣客揮舞彎刀,想將她和魏訣置於死地。
血腥,雨水,潮濕,陰冷。
四名黑衣人,無恥地圍殺一位少年。
那位姑娘,往魚乾裡下了莨菪子。
莨菪子,有毒,一般用來製作蒙汗藥。
她雖對兩人有愧,但人性自私,弟弟被黑衣人威脅,她也走投無路。
她還是想要換得自己和弟弟的性命。
隻能委屈這一對漂亮的少年和少女。
以防萬一,她狠心用了三錢藥粉。
劑量極重,她害怕兩人察覺,特意放了鹽掩飾怪味。
而正是鹽巴,令小魚乾產生了微苦的鹹味。
即便魏訣最後吐了出來,可礙於藥量,他中了招。
那位姑娘,也算完成了黑衣人交代的任務。
少年唇色泛白,毫無一絲血色。
趙長策強撐身體,莨菪子的效力,已經逐漸顯現。
疲倦化作無數湧動的軟蟲,無孔不入,自四麵八方而來,從皮肉滲透入了骨髓。
少年白皙修長的指節攏在了一起,指尖酥麻,使不出一點兒力氣。
趙長策的眸底籠了一層冰色。
他討厭這種軟綿綿的感覺。
“小賤種,老子心善,讓你多活了幾個月,你若是識相,還不自刎謝恩。”
四名黑衣人前後夾擊,徑直撲向了少年,好似矯捷凶悍的黑鷹,掀起屋內一陣寒風。
薑映真麵色虛白,跌坐在門邊。
黑衣人似乎直接忽略了她。
畢竟,一個柔弱的少女,不足為懼。他們的當務之急,是先殺了趙長策。
趙長策雙眼漆黑,如同黑曜石一般,幽暗深邃,泛出冰涼的冷意。
他一腳踹翻了一位黑衣人,奪過其手中的彎刀。
一道細長冰涼的寒光劃過。
下一刻,那名黑衣人墜到在地,地麵滲出了暗紅色的血。
解決了一個,還剩下三個。
另外三名黑衣人,絲毫不給少年喘息的機會。
罡風獵獵,殺氣騰騰,生與死,隻是一瞬之間。
一位斷眉的黑衣客,目光陰狠如狼,大刀掠起冷風,憑空逼近少年身後。
“魏訣,你小心身後,有刀!”薑映真見狀,急忙撿起地上的一片瓦礫。
瓦礫鋒銳的棱角,在斷眉客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血痕。
趙長策忙地往側邊一閃,頃刻間,一柄刀直直落在他方才站著的地方。
地麵被刀砸出了一道深坑。
若不是薑映真的提醒,隻怕,他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少年眸中的冷戾轉瞬即逝。
“臭婆娘,老子隻顧著對付賤種,倒是忘記殺你了!”
斷眉客聲音粗啞,口中說著粗言鄙語。他提起彎刀,斬斷了少女的一截秀發。
烏黑的秀發,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少女圓潤的瞳孔,逐漸映出了對麵的亮刀。
“魏訣!”少女淚光瑩然,下意識喊出了少年的名字。
出於對死的恐懼,以及求生的本能,薑映真傻乎乎地抬手擋在麵前,試圖為自己阻擋銀刀。
“......不要殺我!”
斷眉黑衣客還沒湊近,一隻刀便刺破了他的右臂。
登時,鮮血流了一地。
薑映真終於保住了一條性命。
少女眸色淒淒,秀美的臉頰沾了血跡。她一臉感激,望向救命恩人。
趙長策睨了少女一眼,向她扔了一個東西。
“咣鐺”一聲,一個堅硬明亮的東西,砸在了薑映真麵前。
“拿著!”
話音剛落,少年揮刀,繼續與三人斡旋。
匕首!
魏訣扔給自己的,是一柄銀質鑲珠的匕首。
魏訣曾用它來威脅自己。
好在,脖頸的傷痕不深,隻是破了淺淺一層皮。
薑映真的睫毛上綴了淚,她深吸了一口氣,顫顫地捧起冰涼的匕首。
她總應該為魏訣做點什麼。
刀入鞘很緊,少女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才勉強拔出了它。
薑映真抬起眼簾,淺亮的眸底流淌一股決然。
薑映真將匕首彆在身後,一步步向其靠近。
少年與幾名黑衣人鬥得正烈,局麵白熱化,沒有人會忌憚一個毫無殺傷力的弱女子。
薑映真看準了時機,從身後直刺入一位黑衣人身後。
那黑衣人眼疾手快,往旁邊一側,冷冽的刃輕掠了他的胳膊。
傷痕不痛不癢,卻能極大程度上激怒對方的怒火。
“臭婆娘,你是不是找死啊?”一名細眼的黑衣人尖聲細氣,狠狠踹了她一腳。
薑映真一陣吃痛,跌在了地上。
少女揉了揉灼熱的傷口,杏眼中擠滿了淚花。
趙長策見狀,忙擋住了黑衣人的刀。
刀劍相撞,發出了刺耳冰冷的擊鳴。
他忍不住道,“薑映真,你是不是蠢貨?”
趙長策運氣不好,遇上了幾隻瘋狗,擺平他們需要一番功夫。
這件事,本與少女無關,她可倒好,硬是不怕死地摻和進來。
當初,薑映真為了逃跑,不惜向他下毒,威逼利誘。
各種卑鄙手段,可是無師自通。
其餘的黑衣客得了空,彎刀砍向了少年。
一隻手受了傷,趙長策連眉都不曾皺一下。少年麵色涼薄,血水染透了衣衫,一滴滴血紅珠花墜下。
薑映真捂著傷口,從地上掙紮地站了起來。
嗬。
又想來幫他嗎?
趙長策怒從心起,冷笑了一聲,從心底覺得少女無可救藥。
他原以為,生死攸關之際,薑映真這種貪生怕死之徒,會毅然拋下他離開。
可是,少女卻拿著匕首,神色決然,妄想替他除去這幾條瘋狗。
趙長策皺了皺眉,心中生起一陣沒來由的窩火。“滾遠一點兒,彆來礙事!”
少年聲音冰冷,忍著傷勢,將她扔出了門外。
門縫閉合之時,薑映真隻看到了一雙冷銳的狹眸。
少女秀發淩亂,她隻身一人,困在了門外。
趙長策握緊了刀柄,繼續與幾名黑衣人相殺。
他希望,薑映真不要再犯傻。最好,她能跑得越遠越好,保住一條性命。
不要回頭。
少女咬著紅唇,眸中一片灰敗。當下,她除了給魏訣添亂,沒有什麼用處。
薑映真心一狠,決絕地跑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雨水浸了薑映真的眼睛,她幾乎快要睜不開眼。
視線隻有白茫茫的一場雨。
她的腦袋越來越沉,衣服上儘是雨水。
魏訣與這群人,不知有著什麼血海深仇,他告誡她不要插手,有多遠滾多遠。
“臭婆娘,老子看你往哪裡跑!”
薑映真回眸,她的身後,還有那位凶煞的斷眉客。
想必,斷眉客是為了報方才的仇。
那片鋒利的瓷礫,可是劃得他手背猙獰。
少女心底一慌,自己一個人,怎麼會是對手?
斷眉客很快跟了上來,他死死地掐住了薑映真的脖頸。“老子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現在,再也不會有人像魏訣那般救她。
薑映真呼吸微弱,她本著意識,又一次拔出了匕首。
三寸的利刃,直接插入了斷眉客的胸膛。
黑衣客一陣鬼嚎,手上的力道逐漸鬆了幾分。
薑映真抓緊時機,混著泥水,滾到了一邊。
沒了脖頸的桎梏,薑映真終於能呼吸幾絲新鮮空氣。
斷眉客的刀還沒來得及轉向,便陷入泥澤之中。
彎刀安靜地豎在地上。
幸好,隻差一厘。
豆大的雨珠打在上麵,叮叮作響。
一時半會兒,彎刀拔不出來。
薑映真怎麼會不明白,現在,可是她逃跑的好機會。
她看了斷眉客一眼,男人胸口中了刀,實力大減,連她一個弱女子也無法應付。
少女目舒展,心中暗道,自己也算是為魏訣除去了一位敵人。
薑映真走了幾步,卻舍不得那把匕首,便折了回去,咬牙將它從斷眉客的身上拔出。
噗嗤一聲,血漿四處迸濺,攪起一片混亂的泥水。
斷眉客麵容陰翳,忍無可忍,罵了她一聲極臟的話。
匕首本就刺中了他的命脈,少女舍不得刀,刺入又拔出的動作,隻會加速他的死亡。
少女麵上溫柔,玉容花貌,實際卻是一個活閻王!
一來一回,斷眉客的血流了大半。
斷眉客被她激出了怒氣,傷口崩裂,血幾乎殆儘。
男人咬牙切齒,恨不得將薑映真碎屍萬段。
他本想踹飛這位活閻王,但失血太多,身體虛弱,少女隻被他輕輕地摔在了地。
薑映真的腦袋,撞在了一塊青石上。
霎時間,兩耳嗡鳴,雨水落在她的臉上。
五塘鄉的碼頭,那幾隻船仍停在河邊。河麵劈裡啪啦,濺起一團團的白花。
平時掌舵的船夫,此刻全都待在家裡,埋怨古怪的天氣。
薑映真沒有聽魏訣的話。
她放不下少年,還是折了回去。
少年患有腿疾,傷勢才痊愈沒多久。孤身一人,自是抵不過兩名惡漢。
萬一,他跑不掉怎麼辦?
薑映真在失去意識之前,體力不支,躺在了泥水裡。她抬了抬眼皮,手中緊緊握著那柄銀質匕首。
她還要去找魏訣。
一定不能倒下。
雨中,少女衣衫劃破,額頭的血跡,已被白雨衝洗,卻在下一刻,汩汩流淌。
血,永遠也流不儘。
*
薑映真以為自己死了。
她的眼皮抬了抬,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現下身處何方,便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唔.......”
腦袋好痛。
薑映真隻覺自己頭疼欲裂,眼前浮了許多金亮的星星。
少女雙手捂住了腦袋。
冰涼的手指,輕輕觸到額心之時,她痛得輕嘶一聲。
額上的傷,已經結了痂。
可是,她怎麼會受傷呢?
少女目光空洞,好半天才想起為什麼。
她被黑衣客追殺,逃得急促,腦袋不小心撞在了青石上。
回想這件事,似乎消耗少女極大的精力,又一股鈍痛感,如潮水般襲來。
身下顛簸起伏,耳邊似乎有一股水浪的聲音。
好像是河邊。
她掉進河裡了?
薑映真的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難道,她又出現幻覺了?
太陽穴砰砰直跳,腦中似被攪作一團,陷入深不可測的漩渦。
那股水聲嘩嘩,仍舊響徹耳邊。
並不是幻覺。
薑映真忍著痛,勉強睜開了眼睛。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少女的瞳孔驟縮,整個人從地上坐了起來。
她終於知道,那種顛簸感從何而來。
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海麵上,海水拍打船槳,白鷗展翅,盛大浩渺。
這與陸地上的景象截然不同。
這是......大海?
航船行駛在大海上。
受海浪影響,一起一伏,與乘坐牛車的感覺,極不一樣。
顛簸。
而她,則躺在甲板上,周圍堆放幾十個沙袋。
少女蒼白虛弱的小臉,寫滿了不可置信。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薑映真嘴唇顫了顫,她閉上了眼。隨即,少女又抱著最後一絲期待,緩緩睜開了眼睛。
可是,眼前的一切,並沒有變。
她的的確確是在一艘船上!
而這艘船,不知駛向何方。
薑映真呆呆地望著無儘的海麵,她不知道,距離刺殺那日,已經過了多少天。
下一刻,薑映真雙目昏昏。
她站直了身,跑到船邊,趴在欄杆上,兀自嘔吐了起來。
她暈船!
薑映真生於清河村,沈水綿延不絕,她也坐過幾回船。
然而,清河村的那種小船,都是人撐杆劃的,速度極慢。
與這種駛向大海的航船,自是無法比擬。
薑映真回眸,她聽到了一陣細細碎碎的鳥鳴。
幾十步之外的欄杆,停著幾隻雪白的海鷗。
它們是大海的精靈,黑豆似的眼珠一眨一眨。
對人類的好奇,以及無畏的天性,使得它們對這艘行駛在海上的船隻,毫無防備。
晚上,海上升起了一輪皓月,它獨自懸在天幕,如同一麵圓鏡,明亮卻清寥。
海麵,平靜而柔和,月光一照,無儘的海水,宛如迢迢的銀河,銀光閃閃。
無際的青天,無涯的碧海,這艘帆船,以及船上的十幾人,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粟。
甲板上也凝聚了一道冷霜。
氣溫驟降,薑映真衣衫單薄,虛白指尖冷若冰石。
少女身形孱弱,縮在船艙的角落,耐不住冷寒,牙齒打顫,凍得瑟瑟發抖。
一位船夫見她可憐,好心給了她一條粗麻織成的薄毯。
薑映真道了謝。
她用這條唯一的粗毯,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
她盯著那處高高的桅帆。
漁夫出海,掌舵歸航,全憑這麵白色的桅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