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訣說過,他要離開清河村,以後不必勞煩薑映真再去後山。
自此,薑映真也算與他,徹底地斷了聯係。
還沒有來得及送彆。
暮色漸濃,繁星低垂,山野空曠。晚上的清河村,籠罩在一派漆黑之中。偶爾,有幾隻入了籠的雞打鳴。
靜謐。
薑映真有了些許困意,她正準備回房睡覺,卻被人從後麵喊住。
油燈如豆,堂內光線昏昏。
薑映真抬眸,她看見的,是一雙寫滿了精明算計的細眼。
李秀雲露出了一個自認為關切的笑。“真真,你是個水靈姑娘,往後,也該打扮好看一些。”
她宛如一位疼愛晚輩的長者,隻是婦人的神情,卻是一張暗含兩分猙獰的假麵。
與“慈祥和善”完全沾不上邊。
薑映真動作一滯,漆黑圓潤的杏子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阿嬸的話,還有舉止,都有一點兒古怪。
“咳咳......是呀,真真,我娘說的對,人總要......”仔細打扮。
少女眼神清澈,懵懂如山林的小鹿。
薑婉和薑芳心中忽地閃過一絲歉疚,兩人閉上了嘴,不忍再做母親的幫凶。
薑映真皺了皺眉,兩位堂姐,似乎與平常略有不同。
這一夜,薑映真睡得不踏實。
夢中,光線昏暗,四處籠了一層濃霧,伸手不見五指。
薑映真一直往前走。
冷風獵獵,路上不見一人。濃霧也被吹散幾分,一陣寒風灌袖,薑映真怕冷,她裹緊了一衣服。
再次抬眸之中,她的麵前,立了一座高宅。
門第巨匾,鎏金大字,遒勁有力,乃是先皇親筆所賜。
昭慶侯府。
是那個令她葬身於此的侯府。
然而,府邸門前,並未有仆人把守。
薑映真見到了前世的侯府之人。
方氏嫡女,身邊圍了幾位旁係小姐。一群貴女,鶯鶯燕燕。
還有一個人。
那位風流輕佻的二皇子。
一行人吟詩作樂,卻在見到薑映真的那一刻,活潑氣氛一掃而空。
嫡姐容貌如珠如玉,晶瑩無暇,一雙美目藏有深不可測的漩渦,“方尤憐,你怎麼又回來了呢?”
少女嗓音清冷,宛如天籟。於薑映真而言,卻如一股鋒利的寒流,令她毛骨悚然。
薑映真對她畏懼,極深極烈。
是呀,她為什麼又回來了?
昭慶侯府,她分明對其討厭到了骨子裡。
旁邊的幾位庶小姐,麵容泛青,分明與薑映真還無過節。但對薑映真的恨意,比嫡姐這個當事人還要深切。
都是大房養的好狗!
“長姐,莫不是她沒了錢財,又想回來了?”
“方尤憐,你已不是侯府七小姐了。若不馬上離開,彆怪我們不客氣!”侯府的幾位庶女,對嫡姐極儘討好。
嫡姐在她們心中,是不可忤逆的存在。幾個偏室,全靠大房的庇佑,才能在侯府生存。
“一介鄉女,賤妾所生,連長姐的一根手指也比不上。若不是父親心善,將你接回府,怕是你現在還在深山野林呢。”偏室的庶小姐以帕掩唇,麵色鄙夷。
“我娘可是父親最寵愛的夫人,你們這麼做,不怕父親責罰嗎?”夢境之中,薑映真說出了一句現實中她永遠也說不出的話。
“那個賤妾,早已被我打死了。若非她巧言令色,迷惑父親,侯府怎麼會放任你這個賤種回來呢?”少女指甲上的丹蔻鮮紅。
她斜睨了薑映真一眼,唇邊揚了一個極淺的冷笑。
嫡姐高貴端莊,猶如天邊之月,清冷聖潔,高不可攀。她自小便被侯府捧在手心。所到之處,無不對其眾星捧月。
自己與她,有著雲泥之彆。
“我不會走的!”夢中,薑映真好似得了癔症。任憑幾位小姐如何冷眼譏嘲,她鐵了心要留在侯府。
“方尤憐,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嫡姐輕輕地揮了揮手。
霎時間,天旋地轉,一道閃亮的雷點劃過天幕。
薑映真看到,嫡姐和幾位庶小姐的麵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唯獨,對於她的厭惡,卻已刻到了骨子裡。
高宅大邸,灰磚黛瓦,草木水池,亭台樓閣,皆化為灰燼。
至於薑映真,她驚覺,自己變成了一隻毫無還手之力的雪白兔子。
“長姐,七妹貪得無厭,你一定要好好收拾她。”幾位庶女,神色居高臨下。
她們的麵容,如同漂在水中的小舟,一蕩一晃,不甚真切。
“本殿下認為,像方七小姐這種貪婪之人,即便下地獄也不可惜。”二皇子神色輕佻,卻在談笑之間,決定了她的生死。
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水煮油烹。薑映真曾聽人說過,隻有做了惡,才會被送往地獄。
嫡姐一臉嫌惡,將已變成兔子的薑映真,丟入了無邊火海。
“長姐,她這次,絕不會再回來了。”幾位少女清麗稚嫩的麵頰,在火海映照下,竟變得有幾分蒼老扭曲。
她們站在岸邊,麵容冷漠無情,見薑映真融入了火海,嘴角洋溢無儘的快意。
“方尤憐,彆再想回來了......”
侯府上下,皆是尖利嬉笑之聲。
醜時,春夜,還有幾分寒涼。
薑映真從床上驚醒,她的脊背,已是一片虛汗。
天色還未亮,屋外,明月高懸。
月光清淺,透過窗戶,為室內帶了一絲難得的光暈。
薑映真與兩個堂姐,睡在一間房中。
薑芳睡姿不太好,一隻胳膊越了邊界,擠得薑映真翻不了身。
害怕驚擾兩位堂姐,她又閉上了眼,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前世迫害她的人,竟毫無征兆地入了夢中。
夢中人的話,仍回蕩在耳邊。
“你已被趕了出去,還敢再回來?”
薑映真躺在床榻,黑暗之中,少女的雙眸卻明亮如星。
她已舍棄了千金身份,此生不會去京中,也絕不可能踏入侯府。
可為什麼,她會做出如此一個奇怪荒誕的夢境呢?
薑映真再也沒了睡意。
高貴的嫡姐,一直瞧不起薑映真。嫡姐嫌棄她是深山來的,不懂禮節,腦袋空空,隻有一張美貌的皮囊。
幾位庶小姐,對她也避之不及。
她們怎麼會說出這種自降身份的話呢?
這一覺,睡得不好,大清早,薑映真便是無精打采的模樣。
洗漱完畢,她端著木盆,從李秀雲麵前經過。
婦人打量了她一眼,眉毛卻皺得很緊,轉身對兩個女兒嗬斥道,“阿婉阿芳,你們昨晚不是亥時便睡了嗎?莫非滅燈之後,你們又偷偷說話了?”
“娘親,沒有,我和妹妹早就睡著了。”李秀雲曾經叮囑過,這段日子,不要和薑映真多講話,免得走漏了風聲。
對於哪件事的秘密,姐妹兩人心知肚明。
為確保萬無一失,除非薑映真問話,否則,她和妹妹是不會主動說話的。
單純如薑映真,她還以為,自己又惹了兩位堂姐不開心。
從井邊歸來,木桶的水見底,薑映真澆完了花。
她輕輕地打了一個哈欠,雙腳無力,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了棉花上。
李秀雲站在門簷下,語氣不滿,“真真,你這麼一副迷糊的模樣,一點兒也不機靈,哪裡見得了人?”
不知為何,今日,婦人似乎格外地焦灼。
她醒來之後,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薑映真和兩位堂姐的屋子。
薑映真唇紅齒白,雙眸如秋水。若說她見不得人,難免令人發笑。
“阿嬸,我沒事。”薑映真洗了把臉,神情總歸是少了幾分懨懨。
就連兩位堂姐,也是暗暗地覷了她一眼。
一個兩個,都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
不對勁。
薑芳與她年紀最為相仿,她摳了摳衣角,又窺探了薑映真一眼。
兩人目光相碰,薑映真眨了眨眼,杏眸澄澈如琉璃。
薑芳卻如做賊一般,飛速移開了視線。
薑映真一怔,她竟從這位堂姐的眼中,看出了一絲悲哀。
三刻鐘後,薑映真才明白了為什麼。
她雖是這場親事的主角,卻是整個薑家,最後一個知道的。
薑家小院,楊花飛轉,新葉綠蕪,青苔陰涼,菜畦白蝶蹁躚,好一派清新的田園景色。
隻是,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男人容貌普通,小麥膚色,一身凶穢之氣,並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他還帶了幾個人,一個媒婆,以及六名壯漢。
他們手中拿了不少東西。
一對大雁,三十鬥米,五斤白糖,一扇豬肉,以及十兩銀子。
大雁象征忠貞。
這番盛大陣仗,薑映真怎麼會不明白?
此人是來薑家下聘的。
薑映真默默地將一切儘收眼中。
她心中暗忖,難道薑婉堂姐要定親了嗎?
可是,她生活在薑家,怎麼得不到半點兒風聲?
她轉過了身,想要去喊阿伯阿嬸出來。
定親的人已到了家門口,若主家沒一個人相迎,傳出去,難免令旁人覺得高傲。
對薑家的名聲不好。
“真真姑娘,你跑什麼呢?”媒婆見到了她,如同見到了活生生的財神爺。
她一笑,枯黃如朽木的麵上,便堆滿了鬆垮的褶皺。
少女膚若白雪,眸似星辰,黛眉彎彎,如同山中的精靈。她隻是站在那裡,便令人移不開眼睛。
“我......我找阿伯阿嬸出來。”薑映真不明白,媒婆為何喊住了她。
定親的人,是她的堂姐薑婉。
與她有何關係?
李秀雲從院內迎了出來,她的眼睛往聘禮上一掃,瞬間定格在那一腚腚白花花的銀子上!
當初,水歸寧被認回侯府。水家得到的,便是這種白花花的銀子!
沒想到,有朝一日,薑家也能被人贈與白銀。
反正已經送到了薑家,銀子一時半會兒也飛不了。
李秀雲拚命忍住了手,等人一走,她就試一試這種白銀到底是何種觸感。
“羅大哥,你對真真的心意,我們都已知曉。”李秀雲一臉諂笑,佝僂身體,極儘逢迎,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了他。
“那是自然,方圓幾十裡,哪個人能舍得下這種厚重的聘禮?”媒婆挺直了腰板,麵露得意之色。
如此豐厚的聘禮,薑家人斷不會拒絕。等喜事一成,她這位媒婆,也會得到一筆不菲的報酬。
霎時間,薑映真的麵色慘若白紙,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是她?
怎麼會是自己?
薑映真冷著一張臉,嗓音輕盈,卻有一股決絕,“諸位,對於親事,我並不知情。此等大禮,我承受不起,還請回吧。”
然而,她隻是一個快要及笄的姑娘。
所有人圍成了一個局,被設計的人,卻是她。
在一行人眼中,她的拒絕,壓根無足輕重。
頂多,就是讓羅屠戶生氣罷了。
“真真,還不快來跟羅大哥說句話?這可是你未來的夫家。”李秀雲推了推躲在身後的少女,示意她不要當啞巴,說幾句話討好一下男方。
婦人手指尖利,猶如一把遲鈍的鋼錐,刺得薑映真連連皺眉。
一旁的壯漢和媒婆,都在暗暗責怪薑映真。這位姑娘生得雖美,卻是個沒眼力的。
不會討好夫家,一旦嫁過去,哪裡還有她的好日子?
周圍一張張嬉笑的臉,或是驚豔,或是諂媚,或是鄙夷,或是同情。
薑映真蹙了蹙眉,忍住作嘔的衝動。
好惡心。
真的太惡心了!
山村民俗多,對於談婚論嫁,總有一套繁複的禁忌。
羅屠戶與媒婆,在午飯之前便離開了。
狹小的薑家堂屋,擺滿了男方的聘禮。
薑家夫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豬肉和銀兩上。特彆是李秀雲,細長的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男方的聘禮,比得上薑家一年的收成。
但這卻是,葬送了一個少女美好年華,所換得的價值。
“真真,方才,你一直板著臉做什麼?怎麼也不笑一笑?”李秀雲的手中還拿著一腚白銀,她“砰”地一巴掌拍向了桌麵。
薑家所有人皆是身體一震。
“你們從未問過我的感受。”少女雙唇緊抿,眼眶泛了紅。
豆蔻少女,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堂屋內,薑家人緘默不語,絲毫不為所動。
薑映真冷冷掃過屋內的每一個人。
阿伯,阿嬸。
薑婉,薑樹,薑芳,薑林。
一張張朝夕相處的、無比熟悉的臉,此刻,猶如一隻隻黏糊糊的臭蟲,令她惡心作嘔。
薑映真的心中,罕見地生出了一股恨意。
這股恨意極深,猶如潮水襲來,甚至蓋過了原本的委屈。
為什麼,薑家人做事,從不考慮她的感受?
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人隨意販賣交易的物件!
“他送來的豬肉,我們家早就吃了幾個月,還有幾十吊文錢。若是反悔,我和你阿伯的名聲怕是壞得徹底了。”李秀雲態度強硬。
“你這一鬨,讓薑家以後怎麼在清河村活下去?”在她看來,此事非同小可。
若是拒絕,不單單是舍棄了厚重禮金,更是要將先前得到的便宜,通通歸還於羅屠夫。
這怎麼能行?
“我不嫁。”少女神色木然,雙眸空洞,隻是說出了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