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你年紀小。許是不理解阿嬸的苦心,此人是阿嬸精挑細選,他是清河村方圓百裡最好的人選。
饒是我的親女兒阿婉和阿芳,也並沒有如你這般的福氣。”
李秀雲輕歎了一聲,一貫脾氣暴躁的婦人,此刻卻做出一副徐徐善誘的偽善模樣。
她深知,薑映真外表歲柔弱,性格卻極倔,吃軟不吃硬,若是逼得急了,難免會發生一些不可控製的事情。
隻差最後一步,羅屠夫的聘禮,便可全部收入囊中。
李秀雲睨了漂亮少女一眼,麵頰如霜似雪,蝶羽綴了幾滴晶瑩的淚,猶如雨中白芙蓉,惹人憐惜。
她心一橫,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出什麼差池。
一滴清淚蜿蜒而下,徐徐流淌,浸潤了乾涸的嘴唇。
薑映真的指節微微泛白,口腔裡彌漫一股鹹鹹的味道。
苦澀。
薑映真卻勾了勾唇,冷冷掃過薑家人,露出了一個不算笑的淺淡的笑意。
最好的人選?
倒不如說,這是薑家販賣她,所能謀得到的最為豐厚的一筆財寶。
薑映真平時溫婉乖順,此刻,卻是一副半哭半笑的模樣。
李秀雲心中“咯噔”了一下,“阿嬸怎麼會坑你?你的身子瘦弱,若是嫁給他,吃穿不愁,還有花不完的錢財。怎麼不算一件美事?”
李秀雲總是惦記十兩銀子。
這是她與羅屠夫約定好的價錢。
“你若覺得好,不妨自己去。”薑映真下頜緊繃,側臉分明是柔和,說出的話卻隱忍而倔強。
指望她會妥協嗎?
做夢!
“蠢貨,你這說的什麼胡話!”李秀雲怒從心起,細眼布滿了猙獰的血絲。
婦人虎眉倒豎,咄咄逼人。
“薑映真,你彆以為老娘不知道?你不顧老薑家的清譽,背著我們跟一個瘸子眉來眼去,淨做些苟且齷齪的臟事!”
薑映真的雙眸陡然睜大,全身如同僵化了一般,驀地怔在了原地。
李秀雲知道魏訣的存在?
她怎麼會知道?
自己做事,從來都是謹小慎微的。
薑映真咬著無一絲血色的唇,難道是那次臘祭,魏訣偷偷出廟,兩人在村邊的青樹下說話,被她撞見了嗎?
然而,李秀雲並非會隱忍的人。若是她撞見,必然會第一時間出來痛罵。
怎麼可能呢?
薑映真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萬般思緒。她的指尖用力到發白,質問對麵的凶惡婦人,“你跟蹤我?”
“老娘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功夫跟蹤你。自己的狐狸尾巴藏不住,怨誰?”李秀雲雙目冒火,薑映真能有今日,全仰仗薑家心善,給她一口飯吃。
而薑映真,非但不知感激,還敢這樣與她講話?
一旁的薑婉和薑芳,卻垂下了腦袋。
這個秘密,是她們告訴母親的。
薑映真見狀,頓時大悟。
怪不得。
兩位堂姐最近看她的眼神,總是一股奇怪幽深的意味。
少女眸中的冷意更甚。
薑家,不但數十年如一日提防她。甚至,還派人跟蹤她。
沒有隱私,沒有自由。
她隻是薑家人眼中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紙片傀儡!
“若不是我們,你早在十四年前便被凍死荒郊。怎麼,你難道要反了天不成?”
養育之恩?
薑映真唇瓣緊抿,麵色冷淡似冰雪。
李秀雲這樣一說,還以為她會愧疚嗎?
“是呀,全靠你們好生照顧,若不是薑家,我怕是難以活到今日。這般恩情,我怎麼敢忘記呢?”少女嗓音清軟,話中卻多了一股淡淡的譏嘲。
她冷冷地看著在場的所有人,一雙杏眸之中,凝了萬千霜雪。
薑映真不是親生的,自是不能與薑婉薑樹等人相提並論。薑家夫婦對她,明裡暗裡,有著極大的防備。
晚輩薑婉薑樹等人,也受了父母的影響,對於薑映真這個唯一的堂妹,非但不親近,反而多了幾分不自知的排斥。
薑映真的存在,在整個薑家,仿佛就是一個錯誤。
一旁默不作聲的大伯,麵色也很難堪。“真真,不要胡鬨!”
“那個又老又醜的瘸子,有什麼好?總之,你就死了這條心!”李秀雲麵上一陣青一陣白,眼光凶惡,如冷刀子一般,直直瞪著薑映真。
薑婉和薑芳卻不以為然。
比起俊美少年,羅屠戶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又老又醜”。
從薑映真拒絕的那一刻起,薑家便永無安寧之日。
薑家夫婦為了讓她服軟,不惜對她采用了惡毒的計策。
他們將她關在一處堆放雜貨的小木屋內。
隻是,裡麵的蛛網還沒有打掃乾淨,地上的東西七零八落,令人無處落腳。
角落裡,薑映真抱膝,身體蜷縮成一團。
屋外的門,已經落上了兩把鎖。
沒有鑰匙,她是怎麼也逃不出去的。
薑映真垂眸,不哭也不鬨,心中自嘲。
薑家想要用她換錢的心,很是堅定,堪比頑石。
薑家夫婦斷了她的飯食,派薑樹和薑婉等四人輪流把守。
四個人,最大的薑樹不過十八歲。他們雖不待見薑映真,卻也不想害死自己的小堂妹。
薑樹的態度有幾分動搖,“娘,真真這次是鐵了心的,若是她一直不答應,萬一......”餓死了怎麼辦?
“你們一群小孩子,最是容易心軟。羅屠夫的十兩銀子,馬上就要到手了,我們決不能拱手讓人!”李秀雲語氣強硬,叮囑自己的孩子。
兄妹四人,輪流看守。
連續兩天沒有進食,薑映真的的指尖發涼,腦中一片混沌。
深夜,暮色四合。唯獨那間沒有人住的小屋前,有人把守。
從中午看守三個時辰的薑婉和薑樹,已經回去休息。
替代兩人的,是薑芳和薑林。
薑映真不哭不鬨,薑芳和薑林,本就對她沒幾分防備心。何況,一個活人餓了近三天,任她如何聰慧,也沒有反抗的力氣。
薑映真身形孱弱,蜷縮在角落,肚子早已饑腸轆轆。
終於,薑映真強忍不適,從角落裡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很是虛浮。
她抬手,敲了敲門。
“怎麼了?”回應她的,是一道不耐煩的女聲。
薑芳?
“阿芳堂姐,我已三日沒吃飯了,可是,我真的好餓,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薑映真語氣懨懨,兩人的交談,僅僅透過一扇木門。
“......真真,你彆耍什麼心眼,”薑芳猶豫了一下。
她怎麼會聽不出來,門內,少女的聲音微弱,狀態糟糕到了極點。
薑映真雖是年紀最小的,但聰明伶俐,令薑芳自愧不如。
若論心眼,薑芳必輸無疑。
門外,好長時間沒有回應,顯然是不願意搭理她。
薑映真垂眸,又坐回了那個小角落裡。
薑芳的冷漠態度,已是意料之中。
下一瞬,久閉的木門,驀地“吱呀”一聲。
門開了!
門內,走進了一個稚嫩的姑娘,她的麵上一股幽憤。
薑映真抬眸,嘴唇輕顫了顫,“......阿芳堂姐?”
“你脾氣又倔,與家中對抗了三天,我還以為你不知道餓呢?”薑芳癟了癟嘴,神情扭捏,語氣凶巴巴的。
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團東西。“哼,你若是聽話一點兒,咱家哪裡還用如此陣仗?”
薑映真沉默地解開了手帕,待看清裡麵是什麼的時候,少女澄澈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手帕裡麵包著一塊皺巴巴泛黃的炊餅。
還有幾塊雪白色的糕點。
這是,她早就為自己準備的?
“堂姐,你......”薑映真一愣,漆黑的眸中閃過了一絲微光。
“這是......我......這些吃的還堵不上你的嘴嗎?我娘盯得緊,你可彆說是我給的。”薑芳彆過腦袋,麵色有幾分不自在。“當然,你若繼續犯倔,大可以扔了。”
她抿了抿唇,咬了一口冰涼發硬的炊餅,“謝謝。”
吃完了冷硬的炊餅,薑映真的身體,總算有了一絲溫度,不再似先前那般冰涼。
三月夜,天氣仍涼,薑芳搓了搓指尖。
該回房睡覺了。
她起身便要關門。
薑映真半斂雙眸,密長的蝶羽在臉頰投下一片扇形的陰影。
薑家的人,應該早就睡了。
眼前,隻有薑芳一人。
若是解決了她,豈不是可以......
薑芳一關上門,屋內的少女便站了起來。
她走到牆邊,用樹枝刺破了一層窗紙,透過這個洞,她扔了幾顆石頭。
石礫直直墜落,發生一陣清脆的響聲。
夜晚,這番動靜,極為突兀。
薑芳還沒有鎖門,聽到動靜,她身體一僵,下意識往外看。
“什麼東西?”薑芳壯著膽子,故作強硬地問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
薑芳深感奇怪,難道,是她的耳朵出問題了嗎?
“啪——”
又是一陣響聲。
薑芳擰眉,心頭冒出了一股無名火,“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
半響,門內傳出了一道柔弱的少女聲音。
“堂姐,會不會是什麼孤魂野鬼,我聽村中老人說過,清河村曾經有一個瞎子,晚上走路墜入了井中。水鬼,最喜歡晚上出沒。”
隔著一道門,薑映真是何種表情,薑芳無法看清。但她卻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女話中的懼怕。
薑芳生平最怕鬼,薑映真這麼一說,擊破了她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
“彆......彆瞎說!”薑芳冷臉打斷了薑映真的話,她的麵色卻有幾分蒼白。
很明顯,她已經信了。
“阿芳堂姐,要不,還是彆追了。其實,我也有一點兒害怕,萬一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呢?”薑映真聲音喃喃,“你的膽子比我還小,若在平時我定會幫你捉鬼,但現在......”
薑映真頓了一下,寂靜的黑夜,薑家偏院的空中,彌漫一道微弱的歎息。
“阿芳堂姐,你莫要逞強。”
薑芳麵色一陣紅一陣白,薑映真這樣說,擺明了就是嘲笑她膽怯如鼠!
“我怕什麼!”薑芳“噌”地一聲站直了身,“我就不信,今日我還捉不到那個鬼嗎?”
“阿芳堂姐好勇敢。不過,我很害怕,你等下能陪一陪我再走嗎?”薑映真笑了笑。
這一次,再沒有了什麼異響。
薑家小院,仍舊與以前一樣,浸潤在無邊夜色之中,安靜而祥和。
“奇怪,沒有什麼聲音呢?”薑芳看了一圈,並沒有什麼古怪之處。
“應該是一隻野貓,真真......”薑芳的話戛然而止。
薑芳倒地,她的背後露出了一張溫柔卻又冷淡的臉。
薑映真一隻手還握著棒槌。
薑芳則倒在了地上,已沒有了什麼意識。
薑映真有幾分愧疚,“對不住,阿芳堂姐。”
但是,如果她不反抗,任由薑家擺布,那麼,隻能永遠葬身在這片山村。
薑映真的麵上沒有什麼情緒波動,但藏於袖中的手卻是顫了又顫。
她深吸了一口氣,一隻腳才踏出門外,院內忽生乍變。
“薑映真,你——”少年粗衣短褐,見薑芳昏迷在地,頓時怒目圓睜。
不好!
還有一個薑林。
她怎麼給忘了呢?
薑映真眼疾手快,又一次揚起了手中的棒槌。
隻聽重重一記響聲,少年悶哼倒地。
兩人昏迷的地方,距離小屋不遠。
薑映真咬了咬牙,將兩人拖拽至內。她吹滅了薑林身側的燈,又輕聲關門,落上了兩把鎖。
曾經,這間小屋,是用來關她的。
薑映真回眸,從外邊看,小屋沒有什麼異樣。
薑映真的額心一層虛汗,若要成功從薑家逃離,必須爭分奪秒。
李秀雲疑心病重,半夜會來查看。
現在快到亥時,距離子時,她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
片刻時間都耽誤不得。
今夜的月,比以往都要晦暗。烏雲遮住了月,山野黑沉逶迤。
夜冷星寒,三裡之外,一片灰蒙。
耳邊風聲獵獵,臉頰一滴淚無聲滑落。
薑映真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她一定要不顧一切地跑。
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