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春雨落,十裡山花開。雖是山中,但山畔的枯枝和溪流,卻比外邊最先感知春的氣息。
枯樹發新芽,溪流繞山行。春日見長,山花依次綻放。
空山新雨,水氣空濛,雖是初春,山中仍殘留幾分冷冽之氣。
經過一個漫長的寒冬,沉寂許久的清河村,終於迎來久違的鮮活生機。
天幕湛藍,暖陽明媚,鳥雀銜泥築巢。
沈水邊的薄冰,已逐漸消融,河邊打水的村戶,若是無意低頭,也能驚奇發現河裡的幾尾小魚。
彼時,水波蕩漾,如鏡般的河麵,泛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比起以往,薑映真更期盼今年的春至。
後山荒廟中,還有一位瘸腿的少年。冬日裡,白草枯折,深山一片大雪,人跡罕至,藥材難尋。
薑映真雖想儘早治好少年的傷勢,可她背一竹簍入山,苦廢了半天功夫,卻卻也隻能覓得幾味藥草。
傷勢痊愈,對於少年和薑映真來說,依舊是個未知數。
薑映真隻能儘自己全力醫治。
村中老人曾說,陽春三月,野草如仙丹,曆經冰雪而萌發的藥草,也並不比所謂的“仙丹”弱幾分。
藥草的種類逐漸增多,熬煮成湯,融成了黑糊糊的一碗。
少年也越發不能忍受,他捏著鼻子,冷臉讓薑映真端著黑糊糊的藥滾遠點兒。
趙長策麵上冷氣灼灼,他看向湯藥的眼神,如避瘟疫一般。
兩人認識將近一個月,薑映真對他,也沒有了最初的生疏客氣。
“魏訣,我好心給你煎藥,你非但不領情,還對我惡言相向?你若是想死在這裡,大可以不喝。”薑映真失去了耐心,精致瓷白的小臉上,沒有以往溫柔的笑意。
麵對這麼一位挑剔的嬌縱少爺,脾氣再好的人,也會被他折磨得崩潰。
“太苦了.......”趙長策倚著破敗的牆,對湯藥避而遠之。
他疲累地閉上了雙眸,如同曆儘磨難的信徒,幽幽地說出心底話。
薑映真匪夷所思,一個大男人,竟然怕苦?
“魏訣,我給你的糖呢?”薑映真眨了眨亮晶晶的杏眸。
何圓玉曾經給過她幾塊糖,薑映真對於甜,並不喜歡也不討厭。
少年喝藥之時,冷白俊顏總是皺作一團,對他來說,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情,比喝下薑映真熬的藥還要困難的了。
於是,薑映真早就將所有的糖,全都給了他。可是,少年喝藥還是慢吞吞的,耗儘人全部的耐心。
“沒了。”趙長策癟了癟嘴,薑映真辛苦攢下的糖,隻有七八塊。湯藥又苦又澀,堪比黃連,她給的糖,怎麼能夠?
“?沒了?你全吃完了?”少年輕飄飄的一句話,令薑映真的雙眸陡然放大,她不可置信地望著麵前的俊美少年。
她生在清河村,沒見過比姑娘家還要愛吃甜食的男子。
少年,真的很厲害呢。
趙長策白玉的耳廓,飛速爬上一抹薄緋。他端起了湯藥,看了一眼又趕快放下,“咳咳......那麼驚訝做什麼?”
“你怎麼比圓玉還愛吃甜的?”薑映真捂唇,黑燦燦的眸閃過一絲戲謔。
趙長策雖不知她口中的圓玉是誰,但聽名字,一定是位姑娘。
少年被她取笑,霎時麵容泛燙,一副胡攪蠻纏的語氣,“我......我喜歡,你......難道也要管嗎?”
薑映真笑意尤甚,她安慰少年,“沒關係,你先撐幾日,等我下山了,一定給你買糖。”
?
下山?
頓時,少年顧不上與她置氣,他那雙漆黑如墨的雙眸,一眨不眨地注視薑映真。“真的?下山嗎?什麼時候?”
薑映真就知道,魏訣聽到“下山”,便什麼也不顧了。她收斂笑意,心中醞釀壞心思,準備戲弄魏訣一番。
不料,她一抬眸,兩人的視線不期而遇。
少女一愣,眼前的少年黑眸深邃,璀璨如辰,似乎,他的眸中藏有一片浩渺的星海。
薑映真與他相處的時間不算短,每日送飯熬藥,一直麵對魏訣這張昳麗的臉。
自認親過後,阿嬸對薑映真的不滿也不再掩飾。上一世,薑映真及笄後,便被接入侯府,她與清河村,從此杳無音訊。
而如今,她拒絕認親,迎來她的,也是另一種糟糕的局麵。
——薑家對於她,愈加嫌棄。
薑映真十五歲,是薑家年紀最小的孩子,堂兄和堂姐,卻仗著年歲長故意欺負她。種種惡意,令薑映真心寒。
薑家七口人,洗衣做飯、采藥織布,瑣事繁多,有時候,薑映真忙得焦頭爛額,並不能及時探望魏訣。薑映真惦念他的安危,而少年饑一頓飽一頓,對於兩人來說,都很麻煩。
可是,阿嬸將她盯得緊,薑映真絞儘腦汁,也是極難找出片刻閒暇。
有時候,後山廟中的少年,似乎成了一個無形的累贅,令她逐漸力不從心。
薑映真神色猶豫,對於少年,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畢竟是自己救的,好事做到底。
薑映真並沒有絲毫關於拋棄少年的想法,她還能應付阿嬸家一段日子。
隻要魏訣能安然無恙地離開清河村。
薑映真柳眉微蹙,魏訣孤身一人,流落清河村一月有餘。薑映真幾乎每日都會來,卻未曾見過什麼外人,更不曾聽他說過什麼。
難道,少年的家人,對他不管不顧了嗎?
魏訣見她怔怔地望向自己,少女黛眉好似遠山朦朧的輕煙,一雙清透的雙眸也逐漸失了焦。
他勾了勾唇,湊近了幾分,故意道,“薑映真,你方才是不是盯著我發呆了?”
薑映真:......
趙長策的五官棱角分明,唇色緋然,他半靠牆垣,神色複雜地瞥了薑映真一眼。
少女眸光驚慌,故作平平地轉開了視線,卻不敢再去直視他。
似是覺得有趣,少年狹眸中染上幾許不自知的謔笑。
他在嘲笑,薑映真的走神。
薑映真斂眸,壓下顫動異常的心跳,她麵上一片極淺的紅暈,恢複以往溫柔平淡的神色,說道,“魏訣,你額間一片黑氣,恐怕,有不祥之兆。”
趙長策:......?不是這麼說的吧?
“所以,你的傷勢沒痊愈之前,恐怕不能下山。否則,我也難以救你。”薑映真的睫羽纖細密長,輕輕一顫,好似蝶羽一般,在麵額投下兩道扇形的陰影。
她的意思,就是告誡魏訣,下山遊玩的念頭,想都不要想。
果不其然,薑映真話音剛落,趙長策的臉色沉了幾分,他不情願道,“薑映真,你不想讓我跟去,不妨直說,何必如此嚇唬人呢?”
“魏訣,你知道就好。”薑映真莞爾一笑,對他的識相難得滿意。
“......真真,上次的臘祭,我也偷偷去了。”趙長策故意頓了一下,一隻眼暗地瞟向了薑映真。“再說,我一個人,萬一在路上有了什麼好歹......”
胡攪蠻纏。
臘祭那夜,山道崎嶇,天色昏暗,少年摔了一路。
人常道,吃一塹長一智。放在眼前的少年身上,似乎不適用。
薑映真沒想到,他硬是不長記性,那夜摔得極慘,卻還要一同下山。
少年眨了一隻眼,斂去眸底的戲謔,語調誠懇而又好奇,“真真,你若下山,巳時走還是午時呢?不妨告訴我具體時辰,待我思量一番,挑選一個適宜的日子,免得被你又捉到了。”
嗬,魏訣的小心機倒是挺重。
薑映真咬了咬唇,終究還是退了一步“......好。”
“到時候,我和堂兄一起,你悄悄跟在身後就行,不要離得太近,我怕他們會發現。”薑映真又補充了一句,她心思縝密,做事務求細致。
兩個堂兄,無論薑樹還是薑林,都是個心眼粗的。屆時,每走一段路,她便以疲累為由,稍加歇息,待少年跟上便再次趕路。
如此下去,雖是麻煩,卻也並不會出現太大的紕漏。
反正,清河村到山下的集市,也有幾十裡的山路。一旦魏訣受苦,下次也不願再跟了。
清河村地處深山,遠離鬨市,衣食住行不能完全自足,若少柴米油鹽,增添布帛新衣,還需下山置辦。
雖說三人之中,當屬何圓玉和薑映真最為要好。但在清河村中,與何圓玉年紀相仿的姑娘,本就稀少,水歸寧一走,隻剩下了薑映真。
故而,茶餘飯後,或是無聊之際,何圓玉總會找唯一的好友薑映真,消磨無趣的時光。
又一場春雨後,山村的蜿蜒土路,一片泥濘。何圓玉的娘親,前幾日才給她做了一件新衣裳,從山下買來的橘色布料,娘親手巧,特地繡上白茉莉和卷草。
不過幾日功夫,一匹布料便裁成了一件少女的衣裙。
雖然比不上水歸寧的淺緋繡裙,但凝聚了娘親疼愛的裙子,穿在何圓玉身上,極為合宜妥帖。
天底下,沒有一個姑娘,會不喜歡漂亮的裙子。
何圓玉從娘親手中接過屬於自己的新裙子,她心花怒放,對其百般珍視。
穿著漂亮的布裙,何圓玉的興致也越發高漲。但何家到薑家,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她害怕汙泥,以防泥水濺濕新衣服,何圓玉便提著裙角,走得極輕極快。
一路上,遇到淺水坑,她總是繞道走,慎之又慎。
在見到眼前的薑家小院時,何圓玉一直緊懸的心,終於能徹底放下了。
薑家院外的籬笆,爬滿了青翠的牽牛花藤蔓。春季,最不缺的便是雨水,一下雨便持續幾日。牆角的青石上,早已布滿濕潤的苔蘚。
午飯過後,李秀雲和兩個女兒,正在家中織布。
何圓玉輕輕扣了扣柴扉,院內,李秀雲正眯著眼穿針引線,猛地聽到門扉處的響聲,陣眼一偏,刺穿了她的手心。
霎時間,如毛血絲聚成了一滴殷紅的血珠。
婦人額角青筋暴起,她將手中的針線隨手一扔,隨即,“唰”地一聲從凳子上站起了身。
難聽的話好似不要錢一般,通通往外傾瀉,“他娘|的,哪個不長眼的賤東西,才吃過飯,便閒不住地來擾人清寧?”
“阿嬸,是我......我是來找真真的。”何圓玉一隻手還停在柴門上,婦人尖利的咒罵,令她縮了縮脖子。
何圓玉突然有些後悔,為何要選擇這個時候來。
薑映真的阿嬸,脾氣暴躁,稍不順心,總很喜歡撒潑咒罵。
何圓玉討厭李秀雲。
“又是你?”李秀雲麵上籠了一團烏雲,婦人站在院內,擋住了何圓玉的去路。她從頭到尾,將何圓玉打量了個遍。
何圓玉表情訕訕,乾笑了幾聲,“......阿嬸。”
“圓玉姑娘,真真是不是欠你錢了?最近怎麼總往我家跑?討債嗎?一天到晚的,隻知道找她?”婦人雙手叉腰,指著門口的花裙少女冷笑。
她的眼神銳利尖刻,好似一條陰惻惻的毒蛇纏繞在腳背,令人涼意橫生。
何圓玉硬著頭皮,知道李秀雲嫌棄自己多事。
她耷拉腦袋,沒了來時的興奮,語氣細弱,宛如蚊鳴,說道,“阿嬸,可是,我最近也見不到真真的人呐。我的好朋友,隻有她一人。整個清河村,哪裡我都找遍了,卻總是找不到她,所以......隻好親自過來......”
薑家有李秀雲,清河村的男女老少,除了急事,誰敢登門?
若不是何圓玉與薑映真要好,她才不想冒著被潑婦痛罵的風險來呢。
一刹那,李秀雲想到了水歸寧臨行前,留下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阿嬸,你可要將真真看得緊一點兒呢,免得她做出什麼傻事。”
李秀雲兀自揣摩水歸寧的那句話。
圓臉少女一身絢爛的橘色襦裙,兩隻杏眼又黑又亮。
半響,她緩過神來,問了少女一句,“這些天,你也......見不到她?”
少女的裙角,濺了不少泥漬。想必,為了找薑映真,她著急趕路,不慎染了泥水。
李秀雲擰眉,何圓玉並未說謊。
何圓玉訥訥地點了點頭,不知為何,她卻覺得婦人話中有話,“清河村我找遍了,經常去的地方,也沒有遇見她。”
李秀雲的眸底,閃過一絲幽光。
經常去的地方沒有遇見,那就是說,小蠢貨定是躲在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可除了清河村之外,不正常的地方,還有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