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死(二) 對薑家的失望,如水滴般彙……(1 / 1)

清河村的生活,平淡如流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並不會因曾有一位金枝玉葉的千金,山中萬物而改變原本的運轉規律。

青山下,散有幾十戶農家,沈水繞村而過。傍晚時分,炊煙嫋嫋,農戶三三兩兩,帶月荷鋤歸。

一切照舊。

大清早,薑映真從井邊提了一桶水,跑到院外籬笆下,為幾株向日葵澆水。

今日,天氣晴朗,向日葵枝葉蔥鬱,隻待盛夏,綻放金燦燦的花朵,深秋便可收獲一捧沉甸甸的喜悅。

薑映真彎下腰,手中的葫蘆瓢盛滿了清水。

少女黛眉輕凝,似是藏有心事。不知不覺,桶裡的水已消了大半。

薑映真默不作聲,卻暗地打量院內院外,心中卻極為忐忑。

那日,她隻是出於敷衍,應下了魏訣的要求,卻沒有仔細考慮後果。

若是被兩位堂兄發現他......

薑映真總擔心,半路上會出什麼岔錯。

隻是,薑映真等了半天,卻不見兩位堂兄的身影。

此時,李秀雲從屋裡出來,遞給她一簍曬乾的草藥。

婦人嗓門又尖又亮,未見其人,先聞其音。她的嗬斥尖銳,極其刺耳,好似耳邊圍了一群嗡嗡作響的青眼蒼蠅。給人感覺極差,隻想將它們拍飛。

農婦的回音,響徹整個小院,“真真,你一個人去,到時候機靈一些,爭取將草藥賣個好價錢。”

近來,薑映真一有空兒,便喜歡嚇跑,總是見不到人。

開春,清河村人忙於農活,薑大和兩個兒子,在沈水邊清洗農具,引水澆田,忙得不可開交。

筐裡藥草盛得滿當當,是冬日裡薑映真采的全部草藥。

新鮮草藥一旦曬乾,占不了多少地方。故而,雖是采集了一冬天的藥,卻也隻有眼前一筐。

薑映真皺眉,一隻手無措地拈弄裙邊的流蘇,少女的語氣有幾分忐忑。“阿嬸,隻是我一人嗎?萬一路上遇到了什麼......”

“你阿伯和堂兄,忙於農事,並不得空。”李秀雲擰眉,對於少女的擔憂,並不在意。

“那阿婉和阿芳堂姐呢?她們能陪我一起嗎?”薑映真抬起腦袋,少女黑潤的杏眸中,還殘存最後一絲的希望。

薑婉聽到她的話,眉目斂了火星,“真真,你什麼意思,平日我和阿芳哪裡得罪了你?我娘讓你去,你卻硬要拉一人受罪。山路曲曲繞繞,誰能忍受得了幾十裡路?反正,我是絕不會去的。”

清河村到集市,沒有一天功夫,是決計趕不回來的。

山路九曲十八彎,全靠一雙腿。薑婉也曾年幼無知,不顧娘親的勸阻,跟著父親和兄長下山,探尋山下的熱鬨。

結果,她回來又哭又鬨,雙足如同灌滿了鉛,泛酸泛脹,直到休養了好幾日,才稍緩和幾分。

自此之後,無論旁人如何引誘,瘋狂誇讚山下有多麼好玩,薑婉也不會再重蹈覆轍。

薑婉腹誹,她又不是傻子,為何自討苦吃?

薑芳也嘟囔道,“就是,隻有十幾裡路,若你不貪玩,很快便趕回了。”

兩個堂姐冷漠的拒絕,薑映真斂眸,心中一片苦澀。

“咳......真真,你路上注意點兒就好。”李秀雲對於自己的女兒,自是比較疼愛。

“你的兩個堂姐,也是及笄的大姑娘,整日拋頭露麵,若被外人看見,難免不合適。你還小,這種事情不必忌諱。”

所以,在整個薑家人看來,薑映真獨自一人下山,並無半分不妥。

薑映真闔了闔眼,拚命抑製心中的酸澀。

少女麵色蒼白,心中默默道,阿嬸,下個月就是我的及笄禮。我也成了大姑娘,堂姐們不想做的事情,為什麼不問我的感受,卻硬是逼我呢?

對於拋頭露麵這種事情,薑映真並不忌諱。隻是,山路猛獸多,她膽子小,害怕一不留神便丟了性命。

春分,農戶忙於農耕,薑家人忙不得空,她也明白阿嬸和阿伯的不易。下山之事,她並非存心無理取鬨,隻是......想要多一個人陪伴。

可是,阿嬸一家,何曾關心過她的感受?十四年來,是否考慮過她吃不飽,穿不暖,交到了什麼朋友,每日是否過得開心呢?

沒有。

一句也沒有。

薑映真扯了扯唇角,自知多說無用,她一個人,也可以護自己周全。

一抔真誠,捂不熱薑家人的心,換來的卻是至親的冷漠和嫌惡。

不知何時開始,她的失望,也如水滴般一點一點兒地彙聚,慢慢變成了不可挽回的絕望。

薑映真神色木然,竟平淡地接受了這個荒誕的現實。

她找了一個挖藥的小柄斧頭,將其掩埋於簍中,上麵用草藥鋪平。

若有不測,這柄斧頭,還可防身。

當時的鐮刀,與那隻狼一同葬在深穀。對於它,薑映真私底下心疼了好久。她常入山采藥,攜鐮刀在身,用得習慣。一時半會兒,這柄斧還不順手。

*

竹簍中的草藥,約有十斤重。李秀雲雖吝嗇刻薄,卻也給她準備了乾糧和水囊。

薑映真獨自一人,走出了清河村。

待拐了幾個山腳之時,一處青翠雲鬆下,坐有一位清俊少年。

按照約定,少年早已經在此等她。

薑映真曾說,讓他辰時一刻在村外等候即可。然而,趙長策害怕薑映真不帶他,天剛蒙亮便從泛霜的稻草中醒來。

遠處,山中水霧尚未消散,一位少女,身形窈窕,肩負一簍,向他靠近。

趙長策眼神極好,認出了少女正是與自己約定好的薑映真。

苦等已久。

少年唇邊不自覺地噙一抹笑意,他抬手,正準備打招呼。

倏地,趙長策卻想到了薑映真的囑托。

於是,唇邊的笑還未來得及綻放,少年垂眸,趕忙裝作不認識的模樣,轉身跑向了遠處。

少年一瘸一拐,走得不快,背影卻極倉皇,似乎,有幾分躲閃的意味。

薑映真莞爾,少女的嗓音溫軟如蜜,“魏訣,是我,你不必偷偷摸摸。”

趙長策眉心一跳,主動忽略她話裡的“偷偷摸摸”四個字。

趙長策雖有腿疾,但也並不是那麼容易追上。何況,薑映真還負有一簍草藥。

待少女勉強追上他的時候,已麵頰泛緋,氣息微喘,“.......魏訣,你沒聽......聽到我說的話嗎?跑那麼快......做什麼?”

“你不是說,還有什麼堂兄嗎?怎麼沒見到你所說的親人?我怕他們會看到。”趙長策撓了撓腦袋,除了他和薑映真之外,卻再也沒見第三個人。

“好了,隻有我。”薑映真淡淡地道。

趙長策一愣,可少女雙眸清透,神色平靜,不似作弄。

少女性格膽怯,平時謹慎入微,對於他參加臘祭,也是百般阻攔,恨不得他永遠不出現才好。

趙長策篤定,薑映真絕不敢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

可是,堂兄堂姐,阿伯阿嬸,如此說來,薑映真的家人,應該不算少。

少女身姿孱弱,獨自下山,無人陪同,她的家人,便如此放心她一人嗎?

山中豺狼虎豹,猛獸環伺,危機四伏。

趙長策斂眸,回憶起了兩人的初見。

上一次,似乎,少女也是雪後入山采藥,不幸遇上了野狼。若不是兩人命大,合力絞殺,隻怕,少女早就葬於雪穀。

因為下山,久困於荒廟的趙長策,總算找到了一絲趣味。

可麵對現下的情況,不知為何,他的心間,忽地漫上了一層薄薄的霧,冰涼而又水氣沉沉,令他雀躍的心,猶如輕水中的一葉舟,不斷搖曳。

趙長策麵無表情,對於山下的集市,也沒了幾分期待。

“我們早些出發,說不定,晚飯之前,還能回來。”薑映真一心想在晚飯之前趕回,並未留意到少年一閃而過的怪異神色。

她話音剛落,少年卻利落地搶過她肩上的竹簍。

對於少女來說,沉重如巨山的藥簍,到了少年手中,卻輕輕鬆鬆,不值一提。

沒了竹簍,薑映真整個人頓覺輕便了不少。

她鬆了鬆僵硬的手腕,抬眸望向趙長策。

竹簍,落到了少年手中。

霎時間,因為驚訝,薑映真的杏眸睜得圓乎乎的,她的睫羽輕顫,問道,“魏訣,你做什麼?”

趙長策白玉的俊顏一紅,對於少女的驚訝有幾分羞惱。

驚訝什麼?

登時,他嗤了一聲,提了提肩上的竹簍,沒好氣道,“沒看到嗎?竹簍?”

趙長策第一次幫姑娘,也是不好意思的。再說了,他不過是見她可憐,順手幫個忙。

她可倒好.....哼,得了便宜還賣乖。

薑映真眸中滿是擔憂,“你還有腿傷,還是交給我,隻要撐過十幾裡路,待回來之時,竹簍便會空了。”

少女巴掌大的小臉,芙蓉玉麵,秀麗清雅,麵上梨渦淺淺,露出了一個善意的笑。

對方非但沒有感謝,反而溫柔地拒絕,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令他心中萬般惱火。

“你一個弱女子,能背著一簍藥走十幾裡路嗎?照這樣下去,怕是天黑之前,也趕不到山下了。”趙長策眉峰斂了不耐,狹眸漆黑,沉如夜色。

薑映真卻覺得,他的話未免過於誇張。

但是,隻身背著竹簍,若無外人幫襯,薑映真一介嬌弱女子,容易體力不支。

路上,也會停頓許久。天黑之前趕回,似乎並不現實。

少年雖然彆扭,說話夾刺,卻是個不善言辭的行動派。

竹簍還在他背上,薑映真眸中劃過一抹複雜,這位陌生人,卻比她的親人要靠譜一點兒。

“謝謝你,魏訣。”薑映真彎唇,一雙濕漉漉的鹿眸,正視趙長策的時候,猶如亮燦燦的星辰,盈滿了真誠的光芒。

回應他的,是少年一道極輕的冷哼。

“還不快跟上?”少年背影修長,腳步卻一淺一深,融到了青山雲霧之中。

薑映真無法看清少年的表情,隻得快步追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