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

落滿桃紅花瓣的木廊上傳來了腳步聲。

竹葉青夾著厚厚的案綜神情嚴肅地走在最前頭，身後跟著穿著純黑色工服的白相澤和餘洛白。

“很緊張嗎？”白相澤稍微放慢了步伐與餘洛白並肩，垂眼看見少年正默默調整著胸花的位置，“你已經擺弄這個東西十幾次了。”

神道司的各部門間以不同的工服主色和佩戴的不凋花作為區分，比如副本研究部就以黑色係的製服為主，佩戴著則是一種名為“夕照”的瑰藍色玫瑰。所以曾有其他部門的神明揶揄，說副本的妖怪們就是一群銜來寶石裝扮自己的烏鴉，妄想用珠光來遮掩身上的晦氣。

當然，那位神明嘴賤的後續就是被剛巧聽到的竹葉青一戟拍扁在了牆上，隻差一口氣就要去冥獄司輪回台報道。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boss嘛…”餘洛白說著又將那朵藍色的玫瑰往右側正了正，邊走邊說，“白前輩…我聽鹿前輩說部長當年隻憑一己之力就驅殺了三萬陰蝕，是真的嗎？”

陰蝕是舊秩序時期那位傳說中殺遍神界的域外天魔【無濁】的眷部，據說是由其無窮無儘的魔氣凝化而成，詭異難纏的很。當初無濁率魔眾入侵神界，三位神尊也是如今新神界的三位領導者聯手才將其封印於北荒，而陰蝕們也隨之銷聲匿跡。

“大概吧，不然也無法在舊秩序那般殘酷的時期被奉為戰神。但我那時候還隻是雪國一隻尚未化形的白狐，所以其間種種也不過道聽途說。”白相澤覺得餘洛白這緊張兮兮地樣子有些可笑，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放心吧，部長為猿猴所化，茹素，不食貓咪。”

“呃…我不是那個意思啦……”餘洛白有些羞赧地撓了撓頭，“那，那前輩，再幫我看一下我工牌有沒有帶歪。”

“嗬。”白相澤微揚起眉毛，迅速掃了餘洛白一遍。副本部的工作服與其說是製服更不如說是華麗的晚禮服，雪白柔軟的內襯、手工考究的純黑西裝、領結緞帶、金色的袖扣和胸前打上碎鑽的瑰藍色不凋花…眼前的少年與其說是要去向上級述職，更像是應邀去參加某場盛大的晚宴。

“沒問題，很帥氣。”白相澤淡淡道，“就是再把耳朵收一收。”

“啊！沒注意！”餘洛白連忙捂住腦袋，把自己不知道何時露出來的貓耳收了回去。

“彆聊了，我們到了。”這時走在他們前頭的竹葉青忽然開口道。他們一起站定在走道儘頭一棟紅木小屋的門前。

老實說，在滿是寫字樓的園區裡出現這麼一處曲徑通幽的地方實在有些突兀，就像在蒼冷的鋼鐵叢林裡陡然看到一片綠油油的桑田。

餘洛白瞄了眼刻畫在紅色屋牆上的淺金陣紋，默默感受著其間源神力的流轉。這些陣紋便是此方空間可以折疊潛藏的原因所在。在那麵掛著部長室牌子的灰牆上懸掛著一副泛了黃的《桃林小築圖》，若是不懂其間玄妙的人隻會奇怪為何這牆上無門隻有一副古畫。但若是扣畫而入便能看見延連的漆紅木廊，紛飛的細雨與眾星拱月般簇擁著小屋的紅粉桃林。

一花一世界，一畫一世界，這是精妙到了極點的空間法術。

竹葉青敲了敲門。

“進來。”房間裡傳來男人低沉厚實的聲音。竹葉青推門走入，白相澤和餘洛白跟在她的身後。說話的男人從一張寬大的深青竹案邊站起身，他生得十分高大魁梧，穿著純黑拖地的長袍，隻是立著就讓餘洛白覺得視野裡的光芒幾乎被完全遮蔽。

餘洛白不由仰望著他，男人麵型方正皮膚黝褐，留著足寸的黑發，五官倒是長得周正，但卻有一道已經乾涸的傷口從眼角斜開到下巴。和其他部門成員的製服相比，這位部長的長袍顯得頗為樸素，隻在領口處紋著一隻金色纖健的雲雀，雀喙剛好停在同樣燙了一圈金邊的不凋花上，就像是蒼雀要去銜摘那朵玫瑰。

“抬起頭來。”注意到餘洛白的視線不自覺地下滑，男人溫聲道，“我很可怕嗎？”

“不…不是的。”餘洛白連忙強迫自己抬高視線，男人溫和的笑了笑，那道可怖的傷口卻也跟著像肉蟲般扭動起來，更顯瘮人。

“阿青你之前上傳的報告我已經看過了……這次的事故非同小可，已經驚動了董事會的那些大人們，上頭也下令了要嚴加審查事故原因。”男人沒在盯著餘洛白，而是看向竹葉青道。

“我已經整理好了新的報告，綜合了【裡世界3021號】內目前所能讀取出來的殘餘數據以及我們兩位設計師提供的信息。”竹葉青將那份案綜雙手遞給袁秋實，頓了一下後又道，“剛好這裡也有質檢部的同僚，方便的話也不妨看一下，有什麼問題現場就可以提出。”

順著竹葉青的視線餘洛白才注意到這間辦公室裡還有第五個人的存在，隻不過對方在他們進來時就自覺退到了角落。

這是個容貌俊美的青年男人，有著一頭金黃柔軟羊羔絨般的卷發，眼睛是琥珀般澄澈的藍色，被竹葉青點名時他正雙手抱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知為何，雖然是第一次見，但餘洛白總覺得對方瞧著有些說不出的熟悉。

“抱歉，擔心打擾所以沒有及時打招呼。”男人微笑的地走近，臉頰上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他展開雙臂，然後向餘洛白他們彎腰鞠了一躬，才又接著說，“初次見麵，我是質檢部C組新任職的組長弗蘭德——”他故意拖長了語氣，在對上餘洛白的視線後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或者兩位也可以叫我，「詩人」。”

“詩詩詩……詩人！”餘洛白結巴地差點說不出話來，現在他知道那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源自於哪裡了。

“嗬。”白相澤冷哼了一聲。

“你們之前見過？”竹葉青看了看弗蘭德，又看了看白相澤，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微妙。

“在這次的副本裡打過交道了。”白相澤冷冰冰地說，“他替代了一位S級玩家的身份參與到了副本中，給我帶來了很多，意外之喜。”最後這四個字白相澤特地咬了重音，語氣深寒，甚至讓餘洛白產生了一種周遭溫度都隨之下降的錯覺。

“可惜還是沒能逃過白設計師的火眼金睛……而且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神明還能親自下場跟玩家大打出手的，何嘗不是意外之喜。”弗蘭德皮笑肉不笑，他摸了摸嘴角，回想起在boss房間裡某人毫不客氣地一記黑拳覺得那裡又疼了起來。

“那還不是因為……”

“等一下！”竹葉青擋在兩人中間，她看向弗蘭德，咄聲說，“弗蘭德組長，為什麼你們質檢部沒有跟我申報過會在小白這次的副本裡安插人手？就算是秘密調查，但我是他的組長，你們要想進入他的副本至少應該知會我一聲才對吧。而且你們替代的還是一個有可能被收割的S級玩家，那損失的業績誰彌補？這已經嚴重影響我們部門的正常工作了！”

“竹組長稍安勿躁，我會這麼做當然是收到了許可手續齊全的……至於為什麼沒有告知竹組長，自然是因為您那出了名的護短啊，現在不就是嗎？”弗蘭德勾起嘴角，緩緩地說，“ 9次，那位叫【楚璿】的玩家已經通關了白設計師的副本整整9次，我們部門之前就已經對此提出過質疑了，但一直沒有得到滿意的結果。所以隻能親自體驗一下，是她真的那麼難搞定，還是有人……不願意搞定她。”他探究的目光落在白相澤身上，“也真是巧啊，白設計師剛發現我在副本副本就爆炸了，竹組長覺得這是怎麼回事呢？”

“你這完全是無的放矢……”

“阿青，可以了。”不知為何方才一直沉默的袁秋實忽然咳嗽了兩聲，打斷了竹葉青，“質檢部有給我打過申請，弗蘭德組長這次的行動我是知情的。”

聞言竹葉青眸色一黯不忿地閉上了嘴，而弗蘭德則露出了頗為得意的笑容。但緊接著袁秋實又說：“但有些話還是希望弗蘭德組長斟酌後再說比較好，質檢部象征著神道司的公平與公正，評斷的標準應該是客觀證據而不該因為個人的主觀想法或喜好……”他又咳嗽了一聲後正色道，“至少這一次【裡世界3021號】的爆炸與我們部門並無關係。”

“袁部長為何能如此篤定？”弗蘭德皺起眉頭頗為意外。剛剛你不還在追究事故原因，怎麼才一會功夫就咬死結果了？

袁秋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手裡的案宗遞給弗蘭德：“阿青，你先向弗蘭德組長簡單說明一下你們現在調查的情況吧。”

“是。”竹葉青點頭說，“目前爆炸源疑似為NPC模具套組編號A62號的【史萊姆繽紛王國】，爆炸原因為其采用了帶有風險的機括工藝，在特定的情況下，由於其錯誤的排線位置，導致運行模型的源神力會在瞬間集中在某個交點，從而超過模型外殼承受閾值產生爆炸。”

“證據？”弗蘭德飛快翻看著手上的文件道。

“一個是從穿梭機裡搶修出來的數據，顯示爆炸的源點是史萊姆王國的主持NPC——史萊姆國王。根據數據模擬出來的結果，應該是安置於副本地下城第六層的史萊姆國王率先發生了爆炸，而在其特性精神網絡的控製下，其餘史萊姆也隨之發生了連鎖爆炸，這也與我部設計師白相澤的證言吻合。”竹葉青繼續道，“其二，這個機括工藝的問題並不隻出現在這批次的史萊姆上，這幾天我們對所有購於造物部的模型做了篩查，同樣發現有其他模型存在相似易爆情況。分彆是史前巨獸套組裡的「霸王龍」與「迅猛龍」，還有新手套組裡的「鋼琴家」。”

聽到這番話的餘洛白心有餘悸地抿了抿唇。新手套組NPC模型「鋼琴家」，正是他當初安排在遊輪副本上的三個獵手之一。

“隻有這些？”弗蘭德語氣懷疑。

“那台穿梭機幾乎完全報廢。我們聯係了數據部的同事試圖維修，但最後也隻保留下來極少部分的數據。”竹葉青說，“主要記錄了史萊姆國王異常自爆以及其將信息傳導給同批次其他史萊姆的過程。”

”那你們現在所給出的也隻是基於猜想的一麵之詞，佐證的數據也有被人為修改的可能性。”弗蘭德緊鎖眉頭，震聲道，“而且我作為玩家也見過副本裡的史萊姆，當時並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他說著看向袁秋實，“我不認為這些淺薄的所謂證據可以說服質檢部和董事會。”

“隻憑這些自然不可行。”袁秋實垂眸，神情有些古怪地道，“但就在剛剛我收到了來自造物部譚部長的消息，他在自查中也發現了這一批次的史萊姆模型存在問題，並表示願意承擔這次事故的責任。”

“欸？”這次不隻弗蘭德，連竹葉青也錯愕起來，“是那位譚羽部長嗎？他……”他吃錯藥了？竹葉青在心裡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袁秋實從空氣中夾出一封燙金的信紙：“在上一份報告指出爆炸源可能是模型之後，董事會也下令要求造物部自查，而就在剛剛他給我寄來了回信。”

“譚羽……那個譚部長？”弗蘭德的聲音也滿是不可置信，“他就那麼爽快的承認了？這個事故責任可不算小。”

譚羽。這位神明的大名即便是餘洛白都有所耳聞。據說在舊秩序時期祂一直是三大主神之一的光明之神赫拉格爾的首席神使，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被譽為能主宰勝利的明燈。而在神界大整合新體係建立後，祂負責管理的也是神道司最為核心的部門——造物部。

餘洛白曾在某本教材的扉頁見過譚羽的照片，這位驚才絕豔的神邸同時也是神明義務教育體係的主要構建者之一，參與過多部教材的編寫。在那張照片裡，高大俊美的青年微揚著頭，站在紛飛的羽毛和破碎的晨光中，凝固的風拉起他雪白的衣角和海藻般的深藍長發，那雙獵鷹般銳利的黃金瞳直視前方，仿佛能夠窺破一切。

即便隻是一張照片，也讓那時還隻是學生的餘洛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覺得被這道鋒利的目光灼傷。

而知道了譚羽的大名，就不難明白為什麼竹葉青他們會是那樣的反應了。

董事會雖然要求出售模型的造物部自查，但所有人包括袁秋實其實都沒指望他們能查出什麼東西，因為這其中可操作的空間太大，作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神明，譚羽要想掩蓋證據有一千種方法，特彆是現在這種副本部連證據鏈都整理不全的情況下，想摘清自己簡直不要太簡單。

竹葉青也早已經做好了要跟造物部就責任歸屬上狂扯頭花打超長持久戰的準備。但現在對方忽然爽朗地承擔起責任，便讓她有一種蓄滿力的拳頭打在棉花上，鱷魚流下真心淚的愕然。

“明天我們部門需要跟造物部協商具體的補償事項。”雖然以袁秋實的神念力早已可以做到隻通過觸摸就瞬間解讀信紙中的內容，但為了給餘洛白他們展示他還是將那張燙金厚實的信紙展開，“不過譚部長的意思是希望和這次事故副本的兩位設計師見一麵。”

他的目光落在竹葉青三人的身上，竹葉青立即心領神會：“明天我會帶著白相澤和餘洛白去一趟造物部。”

“辛苦了。”袁秋實點點頭，不再多說，將信紙又折塞進空氣裡。

……

“那個莫名其妙的成就，還有時蜘蛛異樣的軌跡……等著吧，你的狐狸尾巴可多著呢。”在要離開房間時，弗蘭德特意靠近白相澤，低聲道。

“這次花了這麼大陣仗，審批手續應該也弄的蠻辛苦的吧，卻什麼都沒有發現。”白相澤麵無表情地道，“你應該氣得要發瘋了吧。”

“單就在副本裡對我動手我就可以讓你喝一壺的。”

“你在迷宮裡刺殺我的副手又參考的是哪一條規矩？”

就跟在他們二人身後的餘洛白默默地緊了緊衣領，心說這四季如春的畫中世界怎像是入冬般的寒冷。

……

離開時依舊是竹葉青走在最前頭，她握住房門把手 卻不急著轉開。似是等待般停留了三秒。

而後她才打開門，徑直走出了這間辦公室。餘洛白好奇地跟上，卻看見以鹿荀風為首整個A組的成員全都規規矩矩地立在門邊。

敢情全堆在門口偷聽了。

“生動有趣。”弗蘭德也踏步出來，瞧見此情此景笑眯起眼。

“擠在這裡聽牆角像話嗎？”直到弗蘭德走遠，竹葉青才冷下聲道，“一個二個都多少歲數了？”

“組長，我們這不是關心同事，關心集體嘛。”鹿荀風盯著弗蘭德遠去的背影沒心沒肺地笑起來，“話說剛才那家夥就是質檢部空降的新組長吧？瞧著也就那樣阿。”

“是他，質檢C組的新組長弗蘭德。”竹葉青歎了口氣，“雖然是新人但據說是渺大人的親信，手腕高明得很，你們以後工作都給我皮緊一點，可彆再出什麼岔子。”

“那白木頭這次的事情呢？老大怎麼說？”鹿荀風又要去勾白相澤的肩膀，被後者一巴掌打開。

“造物部那邊認下了。”竹葉青皺了下眉，顯然也覺得奇怪，“雖然不知道譚羽那老東西在想些什麼，但現在看來總歸不算壞事。”

“人族對我們妖的態度一直都不算好，特彆是新秩序……或者說在那件事情之後，所以最好還是留個心眼，畢竟雖然所有人都在強調我們是一家公司，一個整體，但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跟舊秩序相比新秩序隻是換了種形式各自為政罷了，以譚羽的性格和立場他根本沒有理由幫我們。”一旁身形瘦高有著一頭雞冠般豔紅短發的男人沉吟道。他叫酉哥，是A組目前業績最好也是資曆最老的組員。

“切，什麼新秩序，不就仗著我們背後沒大腿隨意欺負嗎？高效管理打破隔閡利益共享，一句二句說得好聽，不過就是找了個名義把好處都占牢了。”鹿荀風忍不住冷笑說。

“閉嘴。”竹葉青沉下臉打斷了鹿荀風，語氣帶上一絲警惕與溫怒，“這些話我們自己人說說就得了，記得彆在外麵亂嚼舌根。”

而後她垂下眸，用更低的聲音緩緩道：“當初是祂背叛了整個神界，而作為祂的眷族，這是我們必然要承擔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