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帝解了範閒的禁足,不過是可以讓他透透氣的程度而已——出門身後必須有禁軍跟著,能逛的地方有限,一走出慶帝給劃的範圍立馬會被禁軍攔著強行掉頭回去,這般做法範閒想到的解釋隻有一個——慶帝不打算讓皇宮裡的其他人知道範閒的存在。
換句話說,慶帝還沒解決他身份的問題,不想他留在宮裡的人不在少數,否則也不用把他藏得這麼嚴實,擔心他亂跑到彆人的地盤上給發現了。
範閒對此表示非常滿意,眼睛都笑得眯起來,活似一隻偷到雞的小狐狸,蓬鬆的大尾巴在身後搖啊搖的——逃跑之後慶帝沒法大張旗鼓找他,也不能找範家麻煩,一石二鳥,甚好甚好。範閒在宮裡連日來積累的鬱悶被愉悅的心情一掃而光,肉眼可見地容光煥發起來。
慶帝在禦書房裡回憶與範閒相處時的種種細節,試圖找出範閒的喜好。視線轉到擺在一側的弓箭,之前小孩來這的時候對它貌似挺感興趣...太危險了,不行!範閒自幼跟費介學毒,珍稀毒物什麼的...更危險了,不行!
思來想去,慶帝左右想不到合適的禮物,便失了耐性,將手中陳詞濫調的折子往火爐裡一丟,對侯公公喊道,“你去把陳萍萍給我叫過來。”
陳萍萍看見侯公公時還有幾分驚訝,隨口問了幾句陛下今日有什麼異常的,心中有了大概的揣測。
“你可知朕叫你來可是為何?”慶帝斜倚在榻上淡淡地問。
“臣鬥膽,陛下可是為範閒苦惱?”陳萍萍笑道。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這個老家夥!”慶帝再次把看了一半的折子丟下,“範閒在宮裡有些時日了,他的身份還需一點時間安排,這些日子苦了他一直拘著不許出門,朕也不想把小孩給憋狠了。範閒好歹是你們鑒查院的提司,陳萍萍你說說範閒平日裡都喜歡些什麼?”
“範閒這孩子平日裡沒有一刻是坐得住的,最愛滿大街小巷地竄。”
慶帝對陳萍萍的這番回答給了一個白眼,“鑒查院若是隻有這點本事,朕要你們何用?”
“陛下息怒,範閒坐不住是天性使然,喜歡閒逛說明他的好奇心很強,陛下儘管給他送些慶國少有的新奇玩意,挑些精巧的,範閒會喜歡的。”陳萍萍麵上仍舊帶著笑,暗自忍住心底對慶帝做法的不認可。
他待範閒如子侄,自然深知範閒散漫喜歡自由不愛被拘束的天性,儘管如此那日慶帝做下把範閒留在宮中的決定時,他並未同範建一樣當麵表現出不同意,則是因為他明白慶帝一旦有了主意,任誰來了都不會有所改變。
與其和慶帝起矛盾倒不如一開始就認同他,為範閒爭取最大的好處。攔下範建把人給趕出宮去還是是同樣的緣由,幾人相處多年彼此的性情不說十分,七八分總是能把握的,他們幾人中範建名義上與範閒的關係最密切,哪怕他不願意承認,還是範建待範閒最親厚,最為重要的一點——範建的性子重情護短易衝動。
若是讓範建看到慶帝這麼拘著人,拚著老命不要,範建也要跟慶帝鬨了。君臣多年,君是君,臣是臣,再多年的情誼還是比不過君臣有彆的鴻溝,範建情緒上來顧不及這個,朋友多年他得替範建顧著。
得到滿意回複的慶帝打斷了出神的陳萍萍,“沒其他事了,讓侯公公送你回去吧。”
陳萍萍迅速回神,“臣告退。”暗笑慶帝可真是用完就扔,方才的愣神讓他沒太多心神同慶帝調侃,陳萍萍利落地告退出宮。
範閒和五竹定好詳細計劃後興奮得一晚上都睡不著,直到天快亮了才稍稍合眼,如此行事的後果便是他睡到快晌午了才起床,在皇宮裡的沒人管他,想什麼時間起床就什麼時間起床,總會有人送上熱騰騰的飯菜,範閒小聲嘀咕一句,“封建主義果然容易叫人墮落啊...”
迅速起床洗漱吃上熱騰騰的飯菜,範閒在飯桌上計劃著該怎麼度過餘下的時間,突然一隊禁軍通告入內,隻見他們抬著大小各異的箱子往空閒的地方擱置,範閒奇怪,朝禁軍出聲詢問,“這些都是什麼?”
“稟告小範大人,臣等奉陛下之命將它們送到小範大人這裡,至於是什麼,這就麻煩小範大人親自打開來看了。小範大人您慢用,臣等先告退。”不等範閒再說什麼,領頭的禁軍好似腳底抹油一般飛快離開了現場。
範閒喊人的手頓在了半空,鬱悶地撓撓頭,“我有這麼嚇人嗎?”
吃過飯,範閒對著擱在一邊擺了一牆的箱子挑了挑眉,不就是拆快遞嗎?我在行!隨即直接盤腿坐在地上,雙臂一張,朝那些箱子露出一個自以為獰惡的表情,“嘿嘿,小爺我來拆你們了!”
半晌過去,一個做工精巧無比的院落模型讓範閒移不開眼,範閒很快認出這是個太平彆院的縮小版,太平彆院裡的一切都被等比例縮小製成這個精巧無比的模型,每棵樹、每朵花、桌椅板凳惟妙惟肖。
房子的屋頂是可以取下來的,範閒密探太平彆院時所見房頂的機關也被儘數複刻在這縮小的模型裡,這個時代的技藝太叫範閒驚詫了。
“怎麼樣?”慶帝以往送出去的禮物不計其數,像今天這般精心挑選卻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他的心情不免有些忐忑,期待知道範閒的反應,又擔心範閒不喜歡。
侯公公服侍慶帝多年對他近些日子來的變化都看在眼裡,能讓慶帝開心的事他會比慶帝更開心,“陛下,小範公子很喜歡陛下送的禮物!”侯公公一從服侍範閒的宮人那接到消息便馬不停蹄地往禦書房趕,第一時間向慶帝稟告範閒被他送的那件禮物迷住了一天都在屋裡看著禮物的事。
“他喜歡就好,喜歡就好。”慶帝心頭升起幾分難以言喻的感覺,混合著滿足、喜悅以及淡淡的悵然。喜的是自己的心意得到重視,悵然的是他浪費了這麼多年與範閒相處的時間。揮了揮手讓侯公公退下,慶帝走到窗邊抬首凝望萬裡無雲的蔚藍天空,久久出神。
一天的時間在琢磨模型上很快過去,範閒起身時外麵的天已經徹底黑下來,璀璨繁星落入四方宮殿庭院內仿佛失了幾分明亮,晚間霧氣漸漸氤氳而上為眼前的星夜籠上一層薄紗,方寸間難覓月亮,叫範閒想吟一句“床前明月光”都找不到主角。
浩渺的銀河到了他眼前不過四方,身處宮闈之中所見所感變得迷迷蒙蒙,沒了那份恢宏,範閒便歇了觀賞的心思。抬頭不見明月,低頭不思故鄉,上一輩子的記憶隨著這輩子的年歲流逝而愈來愈遙遠,但重症肌無力帶給他的一切一直都在,人情冷暖、無奈絕望、知識記憶,摧毀了他的同時重塑了他,切身感受教會他熱愛生命,讓他如同守財奴一般記住讀過的每一本書看過的每一個字死死固守從書中獲得的寶藏,還有,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怎麼會留在宮裡啊,奶奶、若若、婉兒都還在等我呢。”範閒喃喃道,慶帝命人送來的各式禮物儘數回複原狀放在禁軍們來時擺的位置。這輩子有了愛護自己的奶奶,敬愛自己的妹妹,一輩子的兄弟,相守一生的愛人,範閒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很貪心,自己像是從老天那偷來一次人生已實屬幸運,卻仍想要更多想護所有人周全。
願我所愛,一生無憂無懼,平安喜樂,即使粉身碎骨萬劫不複,為我之所願在所不惜。
五竹仍是老樣子,來了就靜靜地站在一側,範閒不出聲他就不說話,身姿若翠竹般挺拔,好似沒有什麼能讓他折腰、動容,他是範閒最堅強的後盾,無關是非對錯善惡黑白,他隻會站在範閒一邊,殺儘所有想殺範閒的人,做到範閒想做的事,僅此而已。
收拾好紛繁的情緒,範閒轉過身對五竹道,“叔,明晚子時我們行動。”
“你喜歡它們。”五竹的話牛頭不搭馬嘴,範閒卻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沉浸一天在慶帝送來的禮物的事,一股暖流湧上心頭,範閒努力忍下哽咽的欲望,“不喜歡了。”
“我能幫你帶走。”麵對五竹的執著,微濕的眼眶實在克製不住滾出一顆圓潤的水珠,範閒急忙仰頭把它盛好在眼眶裡不至於滾落下來。
“叔,不用了,我現在真不喜歡了。”沒有人問過他喜不喜歡,想不想要,這些禮物範閒先前確實喜歡,可送的人寧願用調查的手段也不願來問他一句喜歡什麼,他知道這麼說聽起來是挺矯情的,他打心底認為自己的要求不高,所求的不過是尊重二字。
“好。”從剛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範閒的千言萬語大部分時間得到的回應隻有一個字,偏偏對方的一個字能給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叔,謝謝你。”謝謝你問我、幫我、保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