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宜出行。
晉王府外,張管家指揮下人將一箱箱行李和禮物裝上馬車。虞晚喬站在台階上粗略地數了數,足足有十大箱。
“這到底都裝了些什麼啊,十箱,殿下您是要搬家嗎?”
陸景亭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這些都是給嶽父嶽母,二位兄長和外祖母的禮物,到時壽宴肯定還有你們族中長輩和其他交好的名門世族來參加,就順便再準備多一些。什麼金銀玉器、古籍書畫、珍稀藥材、首飾珠寶全都有,湊了十全十美的好寓頭。怎麼樣,夠氣派吧,阿喬可還滿意?”
虞晚喬一臉感動:“有勞殿下費心了。”
心中卻不住想著:這陸景亭說到底不過是想去顯擺一下,好給旁人留個孝敬長輩、愛妻寵妻的好形象,嘴上卻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此時,一個背著包袱青衫男子在晉王府前勒馬回韁,縱身下馬,快步朝虞晚喬和陸景亭走來。
“下官裴度,見過王爺王妃。”
虞晚喬故作驚訝:“裴公子?你怎麼會......”
陸景亭站在一旁解釋道:“阿喬你還不知道吧,昨日父皇剛下旨,任命季淵為晉王府長史,隨我們一道去金陵。”
雖然虞晚喬早就知道陸景亭在打裴度的注意,定會想辦法讓裴度跟著去江南查案,但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
裴度一直不肯入仕,就是為了避開朝堂紛爭,不想成為裴家在政治博弈中的棋子,可如今卻做了晉王府的長史,也不知他在裴家的處境會不會因此變得艱難。不過這也不好說,以裴敬的老謀深算,說不定還會想借裴度打入陸景亭的陣營,再拉上陸景亭去對付齊王。
陸景亭見虞晚喬半天都沒反應,又低聲喚道:“阿喬,你怎麼了?”
虞晚喬回過神來,應道:“沒什麼,隻是想到裴大人此去金陵,想必我二哥會十分高興。畢竟他以前就常常念叨,說和裴大人一見如故,隻恨不能到晟京和裴大人把酒言歡。”
陸景亭沒料到虞晚喬會將裴度和虞家的交集說出來。她這般坦蕩,倒叫他不好在背後多加揣測了,否則豈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行李裝點完成後,虞晚喬一行人就正式啟程往金陵去了。
陸景亭本是有備多一輛馬車讓裴度坐的,隻是裴度說他常年在外遊曆,早就習慣騎馬了,便沒坐進馬車裡,一路騎馬跟在隊伍中。
雖然這趟行程名義上是陸景亭陪虞晚喬歸寧賀壽,但實際上卻是暗中查案。正好揚州的刺史府也在金陵,與本案相關的重要人物皆在一處,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而杜朗以晉王府護衛之名隨行,一直跟在隊伍中,裴度也時不時地向他詢問案件細節,一路梳理案情,雖未至金陵,卻已將案子猜了個七七八八。
不過這倒是在虞晚喬意料之中,畢竟裴度可是有家學淵源的。裴氏族人但凡入仕,大多任的都是刑獄斷案之職。前朝有著“鐵麵神斷”之名的裴豫乃是裴度的曾祖,而當朝主掌天下刑獄的廷尉卿便是裴度的二叔,可以說這河東裴氏是出了名的能察善斷。
更不用說裴度這個未來族長了,自幼便能將大晟律法倒背如流,爛熟於心,平日裡也一向是心細如發。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心中什麼都看得明白。
此行有裴度在,查清案情隻不過是時間問題。
走走停停小半個月,總算是到了金陵城外的一個小縣城了。
看著界碑上的“新安”二字,虞晚喬倍感親切。
她二哥虞世明便在新安縣當主簿,不知此刻是否在縣衙之中當值。
一旁的陸景亭見她頻頻掀開簾子往外看,便問道:“可是想見你二哥了?若我記得不錯,他便是新安縣主簿吧?不過此刻才入新安縣,四周都是村莊農田,距離縣衙恐怕還有些路程。”
虞晚喬自是明白,隻不過離金陵越近,她心中便越發地難以平靜。
大婚那夜之後,她時常懷疑自己所經曆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究竟從前是一場夢,還是現在才是在夢中,又或者,她的的確確重活了一世。
無論如何,她都要親眼見到爹娘和兩位兄長才能放心。
“愛育黎首,臣服戎羌;遐邇一體,率濱歸王;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
一陣琅琅書聲從不遠處傳來,這回連陸景亭都忍不住往外看多了幾眼。在這鄉間樹林中竟還有孩童念書的聲音,難不成這還有學堂?
“踏雪?”虞晚喬忽地瞥見前邊樹下在那低頭吃草的一匹馬,不禁輕喚了一聲,隨即又對外麵駕車的車夫喊道,“停車!”
陸景亭問道:“怎麼了?踏雪是誰”
虞晚喬解釋道:“我好像看到我二哥的馬了,說不定他就在這附近!”
待馬車停穩後,虞晚喬走下馬車,帶著幾分希冀向前走去。那樹下的白馬似是認出了她,竟嘶叫了幾聲。
很快,那林中木屋裡走出了一個身著青灰布衣的男子,他走上前撫摸了那匹白馬,嘴裡念念有詞:“怎麼了踏雪,是不是又餓了?其實我也餓了。且再等等,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回去了。”
虞晚喬定睛一看,果真是她二哥虞世明,頓時朝他喊了聲“二哥”,然後一路小跑上前,直接撲進他的懷中。虞世明猝不及防,險些向後倒下,好在後麵的白馬將他托住,這才讓他緩了緩。
虞世明拍拍她的後背,寵溺道:“咳咳,慢點慢點,你是要壓死我嗎?你如今怎麼說也是個王妃了,怎麼還這般不穩重?”
虞晚喬這才鬆開手,委屈巴巴地解釋道:“那還不是因為太想你了嘛。”
“好了好了,我就隨口一說,你怎麼還委屈上了?”虞世明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柔聲問道,“我以為你們還得有兩日才能到呢,沒想到還挺快的。我妹夫呢,怎麼沒看到?”
虞晚喬回道:“後邊呢。”說罷,便帶著虞世明往方才停車的地方走去。
這時陸景亭也下了馬車,朝著他們兄妹二人走來,淺淺作了個揖:“見過二哥。”
虞世明方才在自家妹妹麵前還一口一個“妹夫”地叫著,如今真見了陸景亭,卻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下官拜見晉王殿下。”
陸景亭連忙上前將他扶起,“二哥快快請起,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這裡沒有什麼晉王,隻有阿喬的夫君。”
“謝殿下。那殿下也隨意些,喚我少昭便好。”
虞世明起身後,才將目光投向陸景亭身旁的裴度,笑著向他問候道:“季淵,你怎麼也來了?自上回金陵一彆,咱們可是有三年沒見了。”
裴度淺笑道:“是啊,都三年了,我都快認不出你了,怎麼打扮得這副模樣?”
虞世明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方才明白裴度的意思,笑道:“這個......後麵再同你們慢慢解釋吧。裡頭還在給孩子們上課,再有不到半個時辰就結束了,你們且到後院休息一會,歇歇腳,喝杯茶。”
在虞世明的招呼下,虞晚喬一行人來到了這木屋後的小院子。乍看十分簡陋,但細看卻彆有一番風味,頗有幾分靖節先生“歸園田居”的意趣。前廳是林間學堂,後院是樸拙陋室。推窗一望,便可看到不遠處村莊裡升起的嫋嫋炊煙。院子裡還用土磚壘砌了一小塊花圃,裡麵種了幾株秋菊。
如此景象,叫虞晚喬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話: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這原隻是一種比興的手法,不想竟被虞世明給具象化了。
如今正值深秋,倒是趕上了賞菊的好時候,一片金黃,很是惹眼。院子裡的玉蘭樹下擺了幾把木椅,虞晚喬一行人在椅子上歇下,一路奔波的疲憊感頓時煙消雲散。竹月和素影入內屋倒了幾杯茶水,給虞晚喬她們呈上。此處的茶倒是不錯,與這院子“大道至樸”的風格截然不同,虞晚喬一喝便知是從虞家帶出來的好茶。
耳邊是琅琅書聲,遠方有雞鳴狗吠。小小一方院子,便足以窺見人間煙火。
不知過了多久,虞世明終於送走了學堂裡的孩子們,步履匆忙地繞到後院,連聲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陸景亭打趣道:“沒想到少昭還有當教書先生的誌向,竟在此處開了個學堂。我瞧著還挺多孩子跟你學,想來是教得不錯。”
虞世明頗有些不好意思,“讓殿下見笑了。此處倒也算不上學堂,不過是我的一處彆院。前些年剛到這新安縣當差時,時常要到這周邊的村子走動,了解各個村子的具體情況,時常一來就是一整日。此處位於三個村子的交界處,我便想著在此修個彆院,也算是有個歇腳的地方,沒事的時候也可以過來待著。後來我發現這些村子裡的孩子大多都沒念過書,但其實有不少是有向學之心的,隻是家中情況不允許。所以我就在這講講課,分文不收,慢慢地就有孩子過來聽課了。”
陸景亭聽後,由衷讚許道:“縣衙裡的事務繁忙,你還能堅持來給孩子們講課,真是有心了。”
虞世明解釋道:“其實也不是每天都來,基本就是初一十五才會過來一趟。而且也沒教太多東西,基本就是教他們識字,講講仁義禮智信,若有心繼續學下去的,我再帶些彆的書來給他們看。以我一人之力,也隻能做到如此地步了。”這話並非自謙,虞世明心中想做的其實遠不止這些,隻是現下的他沒辦法做更多的事。
雖說他出身金陵虞氏,父親是金陵太守,可虞家並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麼風光,而他在這縣衙中也不過是個小小主簿。他的力量,可以說是微不足道。
“你願意做這些事,就已經勝過許多人了。”裴度發自內心地欣賞和羨慕虞世明,“以前我四處遊曆時,便發現這天底下的讀書人十之七八出自高門貴族。下品寒門尚且難以靠讀書入仕,更彆說是鄉野間的農戶子弟了。本就不富裕,又於前途無益,誰還會去讀書呢?不如指望老天開眼,來年豐收。”
這話讓虞晚喬心中泛起一陣酸痛。從前她一直被保護得太好了,不論是在金陵還是在晟京,所見皆是太平盛世,所至處處歌舞升平。她以為江南士族在中原士族的欺壓之下舉步維艱,榮光不再,可如今親眼見到了這繁城之外的鄉野田園,方覺江南士族再怎麼艱難,也不過是比從前差一些罷了。而布衣平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過上豪門士族習以為常的那種生活。
於是越想越覺得自己從前活的實在是太沒價值了。出嫁前整日就隻知道吟詩作畫,過著無憂無慮的大小姐生活;出嫁後便整日待在後院,幫陸景亭打理內務,恪守婦道,對前朝之事一概不知,也從不過問。
這種日子,到底有什麼意思?真是越活越迷失了方向。
隻聽裴度繼續說道:“我常常在想,若我能終身不入仕,我便尋個山清水秀之地去辦私塾,或是書院,讓更多家境貧寒或是出身寒門的人能夠潛心修學。平日裡傳道授業,閒暇時著書立說,如此也不枉來這人世一遭。”
虞晚喬正為上輩子活得失敗而感到沮喪,如今猛地聽到裴度這一番話,猶如醍醐灌頂,心中的一團亂麻頓時便都解開了。
她抬眼看了看麵前的裴度,一襲藍衣矜貴清雅,眉眼修長舒朗,語氣柔和卻不失堅毅,給人以清風朗月之感,一不小心就會陷進他的溫柔鄉。真是奇了,三年前怎麼就沒注意到他呢?
虞晚喬盯著裴度,越想越入神。
若她能和裴度一道去做這些事就好了。
若裴度不用背負家族使命,若她不曾遇見陸景亭,就此攜手寄情山水,潛心授業,未嘗不會成為一段佳話。
“阿喬,你在想什麼呢?”
耳邊驀然傳來陸景亭的聲音,虞晚喬瞬間清醒。偏頭一看,便見陸景亭嘴角含笑,一臉溫柔地望著她。
可她心中卻慌極了。陸景亭這眼神,分明就是起了疑心......不,是殺心。
先前他就打算用她作餌誘裴度入局,隻不過是料定她不會喜歡裴度,這才沒有對她做什麼。倘若她真喜歡上了裴度,陸景亭還不知道要怎麼發瘋。
雖然他們是有名無實的表麵夫妻,可若是他的妻子看上了旁人,他怎麼可能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