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新衣服
他果然賺了個盆滿缽溢。
賭博機流行極了,很快在整個縣城裡人所共知,幾乎所有男人都在下班後的閒暇時光圍在楊老頭的店裡,看那賭博機。
那嘩嘩啦啦出來的現錢,看見的人都眼饞,喜歡這種遊戲般不勞而獲的東西,又覺得自己肯定不是最倒黴的那一個,哪知越不信邪越撞邪,他們很快就吃到了賭博機的苦頭,又偏偏不服輸,很快一張紙幣一張紙幣接著投進去,往往兩個人為了另一個人一直霸著賭博機不下去打起來。
這期間最開心的莫過於小賣部的楊老板和阿光阿周他們了,沒想到這個機器這麼賺錢,每天晚上撬開賭博機的暗門,都能看到大片的紙幣硬幣,接連幾天的現錢都超過了一千。
他們可算是打出名堂來了。
賺了錢三人平分,這是定好的規矩。半個月下來,阿亮阿周一身上的行頭陸陸續續多了不少,他倆湊錢買了一輛新摩托車,天天在街上開,特彆拉風。
肖磊卻對這些沒什麼興趣了,他現在有了比摩托車更感興趣的“東西”。
“這是這個月的錢。”
“五百?”她抬起頭。
“嗯。”他點頭,“你漲價了。”
葉迎終於笑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她笑,真如春風般美麗,沐入人心。
“走吧。”他攬過她的肩。
“去哪?”
“我帶你去買衣服。”
終於可以把她那條十分容易招人犯罪的黑裙換下來了,這一個多月來,每次看她那條裙子就不舒服——它吸引了太多的目光。
雖然說了他付錢,葉迎還是隻買了兩件衣服,她一向是個謹慎保守的人,所以對於錢這種東西永遠都是防範多於肆意。
她給自己買了一套運動服,然後給自己的媽媽買了件上衣。
衣服都不貴,和在一起才一百塊。
“不多買點嗎?”他一直在旁邊看她挑衣服。
“不用。”她說,“夠穿就行了。”
肖磊看了看,從旁邊拿了套白色連衣裙,這裙子很長,應該能遮到她膝蓋左右,“試試?”
她看著裙子搖頭。
“試試。”
他強烈堅持。
好吧。
她拿過裙子,到裡麵試穿。
的確,他挑得很合身,她肌膚如雪,跟白裙相得益彰,一身素白與披滿後背的長直黑發,她怎麼看就是美得不可方物。
她站在鏡子麵前,旋轉一圈,“我不喜歡穿白色。”白色容易臟,而且看起來很清純……
微微低下腦袋,看劉海。
比了比,“它好像又太長了。”
“你就穿這件吧,它很漂亮。”說時已經在付錢了。
葉迎沒有拒絕,既然是他要求的。
兩人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晚了。
她今天買了新衣物,又拿到錢,顯得很開心。他在月夜下打量她,的確,還是黑色比較配她,冷酷冷傲的黑短裙,她更像夜天使,而不是白天使。
“你什麼時候回家?”他問。
她轉頭,“你要送我回去?”
“嗯,你不是還在上學嗎?明天得上課吧?”
“我下個星期期末考。”既然他都知道她也不想瞞。
“下個星期我不找你。”他言簡意賅地說,從口袋裡抽出煙含在嘴裡,拿出打火機,卻沒點上,“暑假呢?”
“我找了份工。”
“做什麼?”
“店員。”
“賣東西?”他抬起頭來。
“嗯。”
他不置可否,“考完了試找我。”
“好。”
他把她送到家門口,卻沒有先行離開。為了遷就她,從來都是他先走,不過今天卻有點舍不得,“好好考。”他摸著她的發,“彆虧待自己。”
葉迎看著他。
很多人都跟她說過這句話,母親會開始讓她彆擔心家裡,好好考,後來隻會說好好考,老師會讓她,一定要認真努力,好好考,隻有他說的是彆虧待自己,好好考。
其實他們三種說的話都沒什麼區彆,都是為她好。
但是隻有他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先給了錢讓她無後顧之憂,再告訴她這一句話。
“你很希望我上學?”她在他眼裡讀到了這個意思。
“嗯。”他毫不吝嗇地回答,“我很遺憾自己沒有條件上完學。”
“為什麼?”
“小時候我曾逃跑獨自上火車去了父親所在的城市,父親已經組建了新家庭,有了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弟弟。他讓我在他家住了十天,十天我看見他是怎麼教育我弟弟的。他總是用板尺打他,讓他努力,認真,讀書,‘你要是不讀書,就找不到好工作,你就隻能一輩子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他教弟弟教得十分嚴厲,卻從來沒教過我,也許是他對我根本沒要求。我看到父親家裡很好很好,他新娶的老婆是一個老師,每天上課十分輕鬆。他們的房子在學校的教師樓,有地板,廁所,浴室,水龍頭什麼都有。”
“你爸是做什麼的?”
“我爸以前開過公司,賺了錢就和我媽分了。我去看過我媽,雖然她也在市裡,過的生活卻跟我們這邊差不多。”
夜色一時寂靜。
兩人站在巷子口,陰影落在他們腳下,肖磊看她,“葉迎,彆放棄你自己,你可以得到更好的。”
“你為什麼現在不上學呢?”
“沒那個心了,況且阿亮阿周還需要我照顧,自從那個撿破爛的老人家死了,他們就沒有依靠了,他們年紀小,我很怕他們誤入歧途,去當那種小混混,他們以前還跟人去收小學生的保護費,我受不了看他們兩個以後變成搶劫犯。”
他終於點著煙了,看來每次他都會強忍不吸煙,隻有心情特彆不好的時候才會抽。
“你想供我讀書嗎?”葉迎直視著他。
“如果有可能,會的。”他之所以沒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是怕自己保證不了。
“那可是很大一筆錢。”
“隻要能賺,再多的錢也不是問題。”
“你真豪爽。”莫名間,葉迎卻覺得一陣輕鬆,仿佛有了依靠。在遇見他的時候,其實也算是她心理防線最差的時候。
那時候跟那個男孩交往,在她眼裡就是自己墮落,出賣身體的前奏。
但那幾天,她的確窮到沒有飯吃。
不遑說她周圍的鄰居都很窮,這整個簡陋的縣城裡都很窮,窮到遮天蔽日,日月無光,而她家是窮裡麵還要更窮的。
她有幾個鄰居的女孩子還沒讀高中就外出打工,寄錢回家裡,每到過年才回來,人總是被曬得黑黑的,頭發染了顏色,戴廉價的飾品,花枝招展,除了抱怨老板,艱難的生存條件,就是討論外麵的花花世界,網吧,明星,□□……有的十幾歲便懷孕了。
說實話,她不想那樣。
在父親沒有出事之前,她家境並沒有窮到這種離譜的程度,在她童年的時候還算是一個令人矚目的好學生。
她從小就是自高自傲的,哪怕幼兒院演出,她要演的也一定是皇後或者公主,而不是隨處可見的侍女或者丫鬟。
但是現實讓她不得不學會低頭。
從她初三到高二以來,她一直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父親在工地上死了,她們得不到一丁點兒賠償,母親得了青光眼,眼睛越來越不行,以前是紡織廠的女工,後來被辭退在家幫人納鞋底賺錢,現在已經完全做不了事,連煮飯都不行,而光靠她,已經快支撐不下去了。
這一年多,她從來沒跟自己的同學說過自己家裡的情況,隻靠自己打工賺錢,東西買不起就省著,因為她始終不想低人一等。
她突然踮起腳尖,仰起臉,唇輕輕觸碰一下他的唇。
“你養我上大學吧。”她說,聲音輕柔如水,“以後我會報答你的。”
她想上大學,她想堂堂正正地走出這裡,然後風風光光地回來。
肖磊又笑了,對於她說出這樣的話,他居然一絲訝異也沒有。從見她的第一麵,他就知道她什麼吸引了他——骨子裡同樣的驕傲。
“我儘量。”
說得很輕鬆,卻真的是誓言。
葉迎回到家。
才晚上九點半。
她把白裙子換下來,穿上之前的黑裙子走到母親房裡。
母親還沒睡,一雙差不多完全壞去的眼睛完全朝著上方,聽見動靜,起身,“小迎,你回來了?”
“嗯。”她走過去扶住她。
“這麼早就下班?”她還一直以為她在那家餐館裡洗盤子。
“對,今天沒什麼生意。您吃了晚飯嗎?我從餐館裡帶了點兒來。”
“不用了,我吃過了,留著明天吃吧。”
“沒事,這些東西不吃就壞了。”是她剛才和肖磊吃飯的時候特意讓人打包的,沒讓人動過。
葉迎把飯盒放在桌上,親自喂她媽媽吃,因為她太忙,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母女相對了。
“好吃嗎?”
“嗯,好吃。”
葉迎笑了,卻覺得自己眼角有淚花。
好累,好累,她今天終於可以歇一下了,“媽,我換工作了。”
“啊?”
“我找了另外一份工作,去做店員,一天有五十塊呢。”
“這麼好?不會是騙子吧。”
“不是,老板是我同學的爸爸,我們認識,不會騙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母親拍拍她的手。
她們母女的胃都小,很快她媽媽吃了幾口就不吃了,葉迎把剩下的飯菜收起來,放進廚房裡高聲說,“媽,我放在櫥櫃第二層了,您明天早上自己摸著吃啊。”
“好。”
葉迎走到廁所去衝澡。
水是放在外麵經太陽曬過的,洗著很舒服,有陽光的香味。
洗完之後,她沒有立刻穿上自己破舊的小睡衣,又想起那件白裙子。把它拿起來穿上,站在鏡子前。
她的屋子燈光昏暗,鏡子黏在牆上很小。
卻清清楚楚地映出她洗完澡後濕潤的麵容,鏡子下方鎖骨處有隱約白裙的兩條肩帶。
她上前看了一會兒,比了比自己的劉海,然後轉頭找剪刀,細細把遮住眼睛的劉海剪短一些,隻靠近眉尖。
剪完之後甩了甩,很精神。
慢慢朝著鏡子裡的自己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