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何尤二姐的小院如今竟空無一人呢?
原是昨日賈珍出事,賈政問過緣由。不好直接說她們姐妹的不是,便拿著伺候的奴才撒氣。
嫌著眾人不知勸誡,就要打殺了的。
還是秦可卿使了人,說賈珍如今還沒醒,見了血不好,這才罷了。隻依舊要全部發賣了。
秦可卿不好再攔,便從賈蓉手裡接過差事,悄悄將人全換到了莊子上。
但秦可卿不是個沒脾氣的。
她們趁著自己月中那樣的行事,秦可卿心中可都記著呢。
雖不好明著報複,但嚇一嚇她們還是可以的。因便吩咐不許驚動了她們,悄悄的將人都帶走了,隻留了她們姐妹在院中。
她們姐妹不知就裡。
隻滿院十幾口的奴才,一夜間全不見了,卻將她們嚇得夠嗆。
想使人出去打探,卻隻剩她們姐妹兩個,哪裡還有個人!
沒有法子,尤三姐便將尤二姐留在院中。自己找了賈珍以前的衣服穿了,做個男子樣,提心吊膽的出去了。
府裡,賈赦遞了折子上去,便等著宮中傳召。
果然,很快便有內官來宣,賈赦便跟著去了。
他少時雖常在宮中出入,但如今卻不同。因一路小心謹慎,不敢有絲毫放鬆。
到了老聖人的長壽殿前,便恭恭敬敬的等在旁邊。
立時便有人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便見一位花白頭發,玄色錦袍的人自殿中出來。
賈赦忙屏息低頭,便見一雙宮靴信步走到他跟前停下。
賈赦不敢說話,隻規矩垂首等著。
良久,方聽得一個暗啞的聲音含著笑意:“進來吧。”
賈赦忙跟上,又恭敬拱手,“竟是勞動了戴叔,賈赦惶恐。”說著便不著痕跡的遞過去一個荷包。
戴權便笑:“你這個小子,這麼些年也不知道遞牌子來看看。難為老聖人竟還惦記著你。”
賈赦心中便微微鬆了鬆,忙賠笑:“戴叔說笑了。”
兩人才說了兩句,便已經到了殿門前。戴權便住了口,賈赦也屏氣斂神,跟著戴權進去。
他頭也不敢抬,隻跟在後麵,數著走了數十步,便端正跪下。
聽見上麵戴權輕聲回稟:“陛下,賈將軍帶進來了。”
他忙叩首,“微臣賈赦參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久不見聖顏,自然是三跪九叩。
行完禮,便安靜的跪在下麵,不敢發出一絲兒聲音。
半晌,方聽見頭頂上麵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起吧。”
賈赦複又叩首拜謝,才規矩起來。卻依舊弓著腰。
便聽上麵傳來一聲歎息,“你這孩子,怎麼竟還同我置氣。”
賈赦忙跪倒在地:“微臣不敢!”
便聽上麵一聲衣物摩擦的聲音,然後就聽老聖人無奈道:“賜座吧。”
賈赦忙謝恩起來,退到旁邊的椅子邊。也不敢坐實了,隻搭了一小半在椅子上,隻在腿上暗暗抻著勁。
這時才看見上首還坐著一個人,正一臉不善的盯著他,卻是忠順親王。
賈赦複又起身,向著忠順行禮,“微臣惶恐,未看見王爺在上,還請王爺恕微臣不敬之罪。”
忠順見賈赦這般作態,麵色更加陰鬱。
但老聖人還在上麵看著。
想起方才的事情,忠順隻能擺手叫了起,“賈將軍言重了,聖人麵前,賈將軍禮數周到。”
賈赦一頓,心中便有些了然。
因便順著往地下一跪,向著忠順扣頭,“王爺寬厚,賈赦感激不儘。”
“隻我那侄兒生性魯莽,又沒有見過世麵,衝撞了王爺。他是家中獨子,兒子又還小,如今實不能親來向王爺請罪。”
“家中孩子犯錯,我這個做叔父的也有責任。求王爺看在我侄兒可憐的份上,高抬貴手,且繞他一回吧!”
說著便涕泗交加,在那裡哀哀哭泣起來。
自賈赦跪下,忠順便知不好。
他哪裡知道賈赦竟還有這一出,直將他驚得半晌回不過神來。
他如今也不是先時了。
方才老聖人將他好一頓訓斥,他方知道母妃常日所言不虛。
果然賈家如今雖低調,卻依舊在老聖人心中極有地位的。隻可惜事情已經發生,如今卻是難做。
老聖人同賈代善的感情不是假的。且賈赦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自然了解。
如今見他胡子一大把了,還在下麵哀哀哭泣。
雖知道賈赦故作此態,心中還是不是滋味。再想起賈代善,越發心疼。
因便狠狠瞪一眼忠順,方道:“你這個小子,還不快起來!”
賈赦聞言忙止了哭聲,麻溜地爬起來,“微臣無狀,隻心係侄兒,才如此失態。還望陛下寬恕一二。”
老聖人輕哼一聲,方道:“你說的賈珍是……”
“回陛下的話,賈珍乃是乙卯科進士賈敬的獨子。”
老聖人便道:“唔,是代化的小孫子。”
“是。”
老聖人便知道了,因問:“他如今如何了?”
賈赦聲音哀切:“回陛下的話。太醫道,便是儘力醫治也無痊愈的可能,以後隻能用藥吊著。再騎不得馬,拉不得弓了!”
說著便用袖子去擦麵上的淚。
老聖人方才已經問了太醫了,自然知道賈赦所言不假,麵上也浮現一絲惻隱。
但忠順卻再忍不住了。
隻見他沉著聲音去問賈赦:“賈將軍,本王便是教訓那賈珍一二,也不該到如此地步才是。你可要想的清楚再說,莫要誣陷本王!”
賈赦抹一把淚,複又跪在地上:“回王爺的話,當時事情發生在醉香樓,那麼些人看著,微臣再不敢胡說的。”
“王爺若是不信,可以將當時樓裡的人傳進來一問便知。”
說著便向著老聖人哀哀哭泣:“陛下,據送賈珍回來的人說。當時賈珍,被王爺帶著的大人們,打的已經沒有動靜了,王爺才命停手!當時醉香樓的人都可作證啊。”
“陛下知道的,寧國公一脈向來子嗣不繁,賈珍乃是家中獨子。如今才而立之年,以後便要纏綿病榻!微臣心痛啊……隻怕來日不好向伯父交代!”
老聖人也想起代化代善兩兄弟,麵上黯然一瞬。
方看向忠順,沉聲道:“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忠順自然不服。
他雖有泄憤之心,但手下的人俱是有分寸的,自不會將賈珍往死裡打。如何就這般了。
“許是那賈珍本就身體不好呢!”
這卻是沒說錯,但賈赦就是來告狀的。便是賈珍本就有些子問題,也不是這會子說的。
因便往地下重重一磕,“回陛下,王爺的話。賈珍才而立之年,又承襲他父親的爵位,哪裡就有不好!”
本朝便是襲爵,文治武功也要考核,絕不是一個病秧子就可以承襲爵位的。這便是說賈珍身體本身是沒有問題的。
“況且,他前兒還同一些世交家的孩子們,在一處騎馬射箭的。這才幾日,如何就突然不好了!”
賈赦說的這些俱是眾人都知道的,忠順隻覺百口莫辯,因沉默下來。
恰這時,便有外麵的內官來報:“聖人求見。”
老聖人便命請進來,賈赦忙轉過身,跪迎新帝。
新帝先是向著上麵的老聖人請了安,又溫聲命賈赦起來。
一麵將幾封折子恭敬遞給老聖人,一麵看著賈赦同忠順道,“可見父皇是知道了?這是今日朝臣遞上來的折子。”
說著便看著忠順,“九弟也太過魯莽了一些!賈珍乃是忠良之後,便是有個什麼錯處,也該寬待些。如何就如此嚴苛!”
說著便歎口氣,麵上似有憐憫之色。
又溫聲叫賈赦:“賈將軍且坐罷。忠順王爺魯莽,也是無心之失,並非有意如此。賈將軍放心,父皇向來待你親厚,又溫和憐下,必不會叫老臣傷心。”
賈赦忙扣頭謝恩,新帝卻擺擺手,叫他不需多禮,隻管安坐便是。
賈赦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兩人有來有往,倒是說的熱鬨。
忠順見這他們這般做派,氣的眼睛通紅。隻礙著老聖人在上麵坐著,才硬生生咽下這口氣。
老聖人接過折子,卻沒有打開,隻看著下麵的兩個人犯起了難。
這兩個人,一個是自己一手扶持起來,同新帝打擂台的。
一個卻是勳貴,一向唯老聖人馬首是瞻,是老聖人可以托付後背的存在!
都是老聖人的左膀右臂,舍了哪個老聖人都不願意。
隻可惜這事情確確實實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禦史聞風奏事都不算有錯。
如今卻實打實的被人抓住把柄。
老聖人縱是想要偏袒,卻也無從下手。
都是忠順扶不上牆!
隻可惜老聖人如今身體每況愈下,再沒有精力去扶持一位皇子上來了。因忠順便要保住,方不費他這些年的一番心血。
然勳貴這邊,是老聖人最忠實的擁躉。多年前已經坑過一回了,如今正是要籠絡的時候。
且老聖人還要靠著勳貴同新帝抗衡的,也不能就輕輕放下。
這次的事情滿朝文武都看著的,若是再舍棄勳貴一次,將來勳貴還能不能去做老聖人的馬前卒?
便是他們沒有怨言,老聖人也不敢再放心用了!
老聖人的煩難,新帝心知肚明。但這又不是他的煩難,他才不往心裡去。
看著下麵跪著的賈赦,心中也頗為滿意。
這次禦史一股腦的上折子,便是新帝的意思。
甄家這些時日,在江南越發猖狂,老聖人卻一味包庇。
如今好容易有了這個機會,他就是要逼著老聖人來選。
不過這賈赦倒是極為知機的。
新帝暗暗點頭,若他們能一直這般知趣兒,倒也未嘗不可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