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昨日邢夫人說有事商議,賈赦雖不耐煩,卻還是吩咐了午膳便在正院用。邢夫人忙吩咐了廚房,她自己在賈母那裡省過早安後,便也早早回來等著。
果然,不過巳時末,賈赦便已進了後院。
他今日穿了石青彈墨藤紋雲袖袍,腳下玄色厚底皂靴,外罩暗玉紫蒲紋狐皮大氅,益發顯得蕭蕭肅肅,相貌清朗。
便是邢夫人日日見的,也免不得嘀咕一聲“好相貌”!
將他迎了進來,服侍著脫了大氅,邢夫人一眼掃見他腰上一個竹枝紋的荷包,嘴角便翹了翹。
賈赦看見,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一聲,邢夫人見他如此,心頭略鬆了些。
吃罷飯,賈赦便坐到主位上,漫不經心地抿了口茶,“你差人尋我何事?”
邢夫人忙道:“這些時日我過去老太太院裡請安,見林姐兒還在老太太房裡住著……”
不待邢夫人說完,賈赦便將茶盞重重磕在桌子上,“妹妹去得早,林姐兒年幼失恃,老太太憐惜,多疼愛些也是常理,你便連這也要爭勍!”
邢夫人見他惱了,自知話裡失了妥當,忙道:“外甥女可憐,便是我也是憐惜的,更何況老太太了。”
“老爺生氣,原是我說錯了,我並非是要趕外甥女走。隻是我想著老太太到底是年紀上來了,且外甥女又是要在咱們家常住的。我雖不管事,卻也能看見老太太有些力不從心。”
“說來這也是咱們的疏忽。林姐兒去年冬裡上京來的,老太太安排在了碧紗櫥,說是天暖和了再搬出去。如今已經一年了。我冷眼看著,老太太是極愛她的,必是不願讓她離了眼前去。”
見賈赦漸漸和緩了表情,邢夫人接著道:“去歲姐兒小,不過才六歲,又是背井離鄉的,老太太不放心,放在眼前看著,倒也無妨。可孩子漸漸大了,再同寶玉一同住在碧紗櫥,雖說兄妹間情分好,但總有閒人說嘴。且外甥女身上總還有孝……”
“更何況還有寶玉,老人家寵溺孫子,寶玉更是老太太心頭寶,如今我冷眼看著,怕是也不願將寶玉遷出去的。”
見賈赦聽進去了,邢夫人緩了緩,“現如今老太太院裡還有咱們姐兒和探丫頭惜丫頭幾個。”
“惜丫頭還小,珍兒又是那樣,自是不用再提;探丫頭細究也是在自己家。唯有咱們迎春,年紀也上來了,再留在那邊恐人說嘴。故我私心裡想著,咱們是不是將姑娘接回來住。所以來請老爺的示下。”
因是為著孩子,賈赦難得多了幾分耐心:“老太太豈不如你不成!依我看,待翻過年老太太便要將家中幾個姑娘遷出去,隻留林姑娘和寶玉在跟前,到時什麼事也沒了。你關心孩子乃是好事,卻也無需過於拘泥!”
邢夫人見他說完便要起身,忙道:
“老爺說的這些我也想著了。隻是咱們迎春已不小了,這在叔叔家住著總是不像;再者姑娘的前程也該打算起來了。老太太如今精力不濟,甚少出門,咱們做父母的總不能萬事不管。且左右兩邊住著,我每日過去時便將姑娘帶上,也不算誤了姑娘孝敬老太太。”
“且我極喜歡迎春的性子,還要求了老爺,將迎春記在我名下,將來於大事上也好看些。”
這話倒是出乎了賈赦預料!
賈赦知道邢夫人一直想養個孩子,也知道這段時日她與迎春相處融洽,且隔三差五地便給自己送些針線,誰的手藝,自不必說。
賈赦所用無不精致考究,隻是孩子的孝敬,他還是開心的。這些時日,他倒是也戴了些扇套荷包的顯擺。
邢氏愛護子女也算是讓賈赦滿意,故今日難得多了些耐心。
卻不想邢氏竟是願意記在名下充當嫡女!
“這養在身前與記在名下可是不一樣!”
養在身前也還是庶出,不過說的好聽些罷了;記在名下可是要上族譜的!
說來也不怪賈赦吃驚,若說邢夫人為著自己,接過來養著,也不是不行,可如今竟要記在名下,這卻是真正為著孩子著想了!
也不知那孩子不聲不響地,做了什麼,竟得邢氏送她這麼大一場造化!
賈赦雖心中犯嘀咕,但這種為著孩子好的事,他卻沒有阻攔的道理。
見邢夫人沒有要改口的意思,賈赦自不會不應。隻迎春是否要搬回來住,賈赦道還是要問過孩子的意思才好。
邢夫人知道迎春是個聰明的,自是由著他問,便同他說待明日請安後帶著孩子過來說話,賈赦這才有些恍惚地出去了。
這日在賈母處請安過後,邢夫人便拉著迎春的手上了車,絮絮叨叨地說些賈赦的脾性,迎春沉默地靠在邢夫人身上,聽得認真。
說來可笑,迎春與賈赦雖是至親父女,卻也隻在年節時,隨著家中小輩一道過來問安。認真算來,竟還不如同賈政見麵的次數多,自然也不比賈政熟悉。
歸根到底,不過是賈赦是個牛心左性的,為著一些舊事,覺得賈母偏心小兒子太過,便賭氣封了東院,自己眼不見心不煩。
可憐邢夫人每日往來定省都要套車來回,好在迎春自來便住在賈母院子裡,這些年都不用受這些苦辛。賈赦也知道這些,便做主免了小輩們過去東院請安,隻說在賈母處問好便是。
畢竟時下於男女大防上雖說不如前朝嚴謹,然來去都要進出儀門,除非長輩帶著,否則也是不被允許的。且女兒家嬌貴,也是體恤憐下的意思。
故此,為避免衝撞,除了年節時候的大日子,迎春她們向來都是隻去王夫人處問安便罷了。就連王熙鳳這個大房奶奶都不必日日過去問安,隻在各人心意而已。
“給老爺請安,老爺身體安好。女兒不孝,未能在老爺身邊侍候,深感羞愧。”
許久不來請安,迎春自是要行大禮的。
賈赦不是磋磨孩子的人,便叫了起。
“你在老太太那裡可還好?”
雖是自己親閨女,隻這些年也沒見過幾麵,兩人也實在不熟。賈赦看著半大的閨女,尷尬的摸了摸鼻子,好歹記著自己是長輩,於是便乾巴巴地問。
“老太太慈愛,向來喜歡姐妹們一處伴著說笑,都極好的,多謝老爺記掛。”
老太太最喜歡的便是寶玉,其次便是黛玉,至於迎春她們,眾所周知,老太太喜歡伶俐的女孩兒,自然是性子好又能說會笑的姑娘更得老太太青眼一些。
如迎春這般“悶葫蘆”一般的姑娘,隻不過在老太太那裡有個性子不討喜的映象罷了,特意照顧,那自然是沒有的。
這些賈赦也知道,隻是他以為到底是親孫女,該是有些不一樣的,如今看來倒是自己過於想當然了。
也是,老太太自來對自己便不如老二,自己的孩子不如老二家得臉也是正常。賈赦本就與賈母有些子隔閡,這會子更是左了,心中越發氣悶,也不管麵前是誰,當下便冷冷一笑。
見迎春諾諾地坐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好聲氣,便直接問她:“既然在那邊不如意,你可願回來?”
迎春與賈赦到底不熟悉,見賈赦突然生氣,還隻當賈赦不喜自己不敬賈母,便有些無措。
她性子懦弱些,又經過一世,便不如真正女孩兒那般純粹。雖說她是一定要回來的,但如今得了賈赦不喜,便是拚著得罪賈母回來,也是尷尬,想來便是邢夫人也不敢再有什麼想法了吧。
迎春不由有些灰心,還是太過急於求成了!
她有些沮喪地抬眼看向邢夫人,卻見邢夫人溫和地看著自己,鼓勵的朝自己點點頭。
邢夫人不同於迎春,頗為了解賈赦,知道他是對賈母和二房有不滿,波及了迎春。
邢夫人篤定的神情卻叫迎春愣了愣,看著邢夫人難得柔和的眉眼,到底咬咬牙,站了起來,直白道:“女兒不孝,未能在老爺太太身邊侍候,心內不安。如今老爺太太身邊也未有個貼心人,還請老爺允許女兒在身邊儘孝。”
女兒願意回來,賈赦自然高興,比賈璉那個白眼狼強得多了。
瞥了一眼激動的邢夫人,賈赦並未鬆口。他怕孩子年幼,隻是在賈母處一時得不到關注才有這樣的想法,到底還是要將其中的利害與孩子分說清楚才是。
“老太太見多識廣,你能得老太太教養,是你的造化。當時也是考慮到這些,才將你送到榮慶堂,你且看你大姐姐便知道。跟著老太太,於你以後也更有利。”
大姑娘元春認真算來隻是一個五品小官的嫡女,論理便是進宮也是小選進去做個普通宮女罷了。
隻因自小在老太太膝下教養,這才能進宮做了女史,還被特許可以帶一個貼身的丫頭服侍,不必從一個小宮女開始熬。這便是得了老太太教養的好處了。
隻是如今賈府已經日薄西山,便是有個好聽的名頭又能如何?
不說賈母年歲在那裡放著,便是賈母長壽,娘家得力,自己同娘家人不甚親近,將來婚嫁的時候,難道賈母還會因為自己認真考察男方的家世人品嗎?不過是得個麵上光的親事罷了。
且看上輩子的自己就知道。
迎春吃過這樣的大虧,甚至為此送了命,如今自是不會重蹈覆轍。且邢夫人雖不是勳貴世家出來的女子,但到底是一品的誥命夫人,又正值壯年,不管是眼前還是長遠來看,都比在榮慶堂好多了。
再者老太太年紀大了,精力不濟,說是教養,也不過是將迎春姐妹拘在身邊說笑罷了,實在不必為了一個好聽的名頭搭上自己的一生。
迎春早已將這些思慮清楚,見賈赦這般問,也知他是為自己前程考慮,便鄭重向賈赦行了一禮,認真道:
“府中老太太與二太太都有兒女承歡膝下,隻有老爺太太膝下荒涼。嫂子要幫著二房管家,不能常帶著咱們大姐兒過來,讓老爺太太儘享天倫,女兒無事,更應該侍奉在老爺太太身邊,聊以慰藉。還望老爺太太成全。”
賈赦卻還是不放心,“你好生考慮清楚,莫怕。”
他也不看邢夫人,直接道:“你太太既允了你嫡女的名分,你便是不回來,也是作數的,隻說你自己的想法便是。”
嫡女!
顧不得震驚,迎春忙抬頭去看,見邢夫人麵上僵了僵,又很快恢複,卻沒有訝異之色。見迎春看來,還衝她點點頭,“迎丫頭放心,隻隨你心意來,無需有顧慮。”
壓下心中繁複的思緒,迎春還是堅稱要回東院承歡膝下,賈赦見她麵上果無勉強之色,方鬆了口。
“如此便罷了,你既有主意,依你便是。隻是老太太年紀大了,且如今在冬裡,天寒地凍的,又馬上要過年,老太太喜歡熱鬨,倒是不好提起此事。等翻過年,老太太定要將你們遷出去的,正好那時你再回來最好。”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