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司棋家去了,隻繡橘在房中伺候。
天越發的冷了,迎春打算做個袖籠,便喚了繡橘拿了花樣子來挑。
繡橘將一本花樣子放在小幾上,正拿了幾個好寓意的花紋在一處比對。
“姑娘這次繡完可要孝敬老爺?”
“我……”
迎春欲言又止。
她想了想,挑出一個竹枝紋的一個団壽紋的在手中,“這兩個,一個清雅些,一個富貴些,不知老爺更喜歡哪個。”
“隻要是姑娘孝敬的,老爺哪個都喜歡的。”
繡橘歎一口氣,“姑娘同老爺是親父女,這般生分,以後可怎生是好!”
迎春看她一眼,複又低了頭,悄悄紅了眼眶。
親父女嗎?
府中上至老太太,下到丫頭小廝們,無人不說政老爺人品端方,平和中正,比大老爺強上一萬倍!
迎春自幼養在二房,對這個二叔也是極為尊敬的。比起幾乎沒見過麵的賈赦,這個二叔在迎春心裡便是父親的樣子。
後來,迎春被許婚孫家,滿府裡隻有賈政這個二叔勸過幾句。
迎春糊塗又沒什麼主見,上一世過得淒慘,回府同王夫人訴苦,也是盼著這個二叔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拉自己一把。
誰知王夫人陽奉陰違,而向來以端方自居的二叔竟是個不能做主的!
還是繡橘爹娘俱是有本事的,才能在那虎狼環伺的孫家堅持那樣久。也是因著繡橘一家,迎春才能在後來坑了孫紹祖,好歹將陪嫁送了出來,沒都填在裡麵!
繡橘也是大房送過來的,甚至她家一家子都是父親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那時迎春出嫁,滿府裡都看不上孫家出身,不願跟著迎春過去受苦。自小跟著的司棋又是那般的去了,迎春身邊竟還能體體麵麵地湊出兩房陪嫁的原因。
王嬤嬤是沒有彆的選擇,繡橘卻不一樣。
她爹娘俱是不凡的,在府裡又有體麵的差事,往來隻間也的人尊稱一聲管家娘子,迎春有哪裡值得他們如此投效呢!
她在迎春房中不過是個二等的丫頭,還是司棋出去後,才算作一等的。迎春平日雖倚重她,卻是個沒主意的,誰都能做了她的主,卻誰也保不住!
也就是因著賈赦的原因罷了!
這也是因何,繡橘明明比司棋更加穩妥,迎春卻更信任司棋一些的原因。
迎春當然知道,比起邢夫人,迎春自己能立起來,賈赦隻有更加開心的,但是迎春心裡總是有些疙瘩。
到底血濃於水,迎春心裡還是有些濡慕之情的,又得知父親並非如府中眾人所言那般荒唐,心裡竟是念著自己的,便更加難以割舍。
隻是有著這麼多年的隔閡在,又哪裡能一下子便親近起來呢!
迎春心中也是犯難。
她做這些事情,自是瞞不過向來精乾的繡橘。且房裡的小丫頭子,還需要繡橘調理,才能將這籬笆紮得牢些。
可是,該怎樣用,迎春總是要好生斟酌的。
且,想到她的來處……
她這些年在府中到底如何,有繡橘在這裡,賈赦不可能不知道,卻也不見他這個做父親的多說兩句話!
迎春完全忘了,賈赦是外男,內院的事情,向來是邢夫人做主。賈赦縱然再看不上她,也不能亂了禮法。
且迎春又是在賈母膝下教養,若非迎春自己願意,不管是賈赦還是邢夫人,誰敢置喙賈母的教養方式呢!
其實,不管是司棋還是繡橘,都隱晦地提醒過迎春。就如同這滿府裡都稱呼賈赦夫婦為“大老爺”、“大太太”,便是賈璉王熙鳳那裡,也是這般,隻有迎春房裡的司棋和繡橘,向來都是以大房自居,喚作“老爺”“太太”,將二房稱作“二老爺”、“二太太”。
迎春以前沒有注意過這些,這會子又沉浸在自己思緒裡,臉上便有些帶出來。
繡橘多機靈的,見迎春這個樣子,再想起司棋交代過的話,便將迎春的想法猜了個七七八八。
隻是迎春這個做主子的不說,繡橘便是有心,又能如何呢。
到底她們主仆情分深厚,迎春軟糯的性子,倒是叫下麵的丫頭們更加替她著想。她想了又想,方輕聲道:“姑娘可是想同咱們老爺請個安?”
請安?
是了,因著賈赦同賈母賭氣,將東院隔斷開來,另開了大門;賈母自覺失了臉麵,便順水推舟,發話免了家中小輩過去請安,將矛盾擺在了明麵上。
之後,便是邢夫人每日坐車來往,迎春她們也隻能在賈母處,給邢夫人請安,卻是日日都同賈政夫妻定省。便是迎春同王熙鳳,一個大房的姑娘,一個大房的媳婦,竟也跟著二房行事,儼然將自己當做二房的人一般。直將大房的顏麵撕扯殆儘!
便是這樣,賈赦與邢夫人也並未怪罪過迎春。
其實,賈母房後的花園子便是連著東院的,賈赦到底孝順,並未動過,還是有一條□□可以過去的,兩房的丫頭們傳話跑腿,多是走這裡。
隻是主子們卻經常是坐車來去的,便有些不方便。
“老太太和太太會不會不高興?”
未經思索,迎春便問了一句。
不待繡橘說話,迎春自己便怔住了。
她已決定再不如上一世一般隨遇而安,且同父母請安,本就是名正言順的事情,怎能因著賈母和王夫人退縮呢!若是這般瞻前顧後,自己便是知道那些後事又能如何,不過是將前世種種再經曆一遍罷了,難道便能甘心不成!
想得通了,迎春抬頭看著繡橘,堅定道:“這雪也停了,若父親母親有空,明日咱們便過去問個安罷。”
看著繡橘瞬間亮起來的眸子,迎春將旁邊的絲線拿過來,示意她開始批線。她自己則拿起桌上的花樣子在手裡,“這幾日天冷,咱們趕緊做個袖籠,老爺出門也暖和些。”
“噯。”
繡橘忙答應一聲,低下頭去分線,嘴角卻翹了又翹。
冬月裡天寒,不當差的都窩在屋子裡貓冬,並無人頂著淩冽的寒風在外逗留。賈府並非刻薄人家,並不因此責難下麵的人,因而總是比往常靜一些。
這會子,房門一關,外麵隻偶有風撲在窗棱上的聲音。
迎春靠在熏籠上,手裡的針上下翻飛,蜜合色的料子上漸漸顯出竹青的暗紋,到底是選了竹枝紋的花樣!
繡橘自各色絲線中抬起頭,見迎春繡的認真,不由得抿唇。
她確實是賈赦做主送過來的!
她爹田平自小便跟著賈赦,乃是賈赦心腹,替賈赦管著下麵的莊子,也是東院得臉的管事。
隻是他常年去小麵的莊子上巡視,總是不在家的時候多。她媽又在東院的灶上當差,也不常回來。
她年歲小,一個人在家中爹媽總是不放心,才求了老爺,送到姑娘身邊伺候。
可她比姑娘年歲還小一些,姑娘哪裡用她伺候呢,不過是將她當做玩伴罷了。
但她記得她爹說大房不易,委屈了姑娘,她雖不明就裡,卻也將話聽到了心裡。
說起來,如今榮府雖是二房當家,但迎春養在賈母房裡,她又是姑娘,儘管比不上寶玉,對府中下人來說,卻也是極好的去處了。
賈府以詩書禮儀傳家,自是沒有爭搶攀比,打罵下人等小家子氣的行事。
府中的姑娘們,二姑娘寬厚溫和,三姑娘精明厲害,四姑娘還小,寶玉又是一心隻有姐妹的,便是後來有了林姑娘,也從未有什麼矛盾。
大家一處起居上學,吃穿用度俱是一般無二。雖性格各異,各有擅長,卻廝抬廝敬,相處的十分融洽。
尤其二姑娘最是個沒脾氣的,姑娘們不在一處時,不過一盞茶,或是打棋譜,或是看書,或是串珠賞花,她自己便能自在半晌,最是好伺候。
王嬤嬤雖對下麵嚴厲,卻是個直的,見她能時常逗得姑娘開心,對她陪著姑娘做耍之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是年歲漸長,她漸漸覺得有哪裡不對。
想不出所以然,她便回去尋了她爹。
田平先是問她,“可是姑娘叫你來的?”
見她搖頭,她爹便歎息著揉了揉她的頭發,言說隻要伺候好姑娘便是,莫要想的太多。
她雖應了下來,心裡卻沒有真正將此事放下。
還是有一日同司棋說話,司琪抱怨她老娘非要她多同姑娘說些太太的好處,她才猛然意識到:姑娘是大房的姑娘,雖說養在這邊,卻如何能真正同三姑娘一般行事呢!
她細細問了司棋,司棋卻道,太太已經將她予了姑娘,她自是處處以姑娘的意思為重。姑娘覺得在這邊更自在些,她便不願逆著來。
她說:“你也不是不知道府裡的情況。姑娘不過能鬆快幾年,何苦再逼她。”
繡橘看著她,張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來。她想起父親的話,想來父親也是這樣的意思吧!
不!或許是老爺的意思呢!
……
不過,如今可是姑娘自己想通了呢!
絲線一圈一圈的繞在浮雕梅花白玉板上,玉色瑩潤,更顯得絲線鮮豔。莫名的,繡橘便覺得雀躍起來。她抬頭看看外麵的天色,將最後的線頭卡住,起身喚了外麵守著的小丫頭子。
再回轉進來,身後便跟了兩個婆子。
將榻上的小炕桌放下來,另一個則麻利的打開食盒,將飯菜擺好便退了出去,隻說一會子過來收拾。
繡橘這才看著她們另倒了水,伺候迎春洗了手,才服侍著用飯。
她先舀了一碗酸筍雞皮湯在碗裡遞給迎春:“這幾日天冷,炭火用的足了些,姑娘且先喝口湯開開胃。”
迎春接過喝了一口,笑著看她,“這會子就咱們自己,你也不用拘著了,一同吃吧。”
繡橘答應一聲,便在腳踏上斜欠著身子坐了,自己端了飯在手裡。
府裡主子們厚道,賞飯賜菜不是什麼稀奇事。但也隻有主子們貼身伺候的,才能在無人處鬆快一些。
二人靜靜吃完,繡橘便奉了茶來,迎春接在手裡捧著,覷著她道:“可是嬤嬤單給你發月錢了?”
啊?
繡橘有些費解的抬頭,見迎春正掛著戲謔的笑意看著自己,便紅了臉,“人家替姑娘急,姑娘竟打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