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瑾之(二) 那夜,他將指節捏得泛白……(1 / 1)

兩世卿玨 葉千裡 11229 字 10個月前

世間萬物乃根,國之安泰乃中輔,人定勝天是命。

12.

今年的大雪同往年比早下許多,還不過末秋,就已雪陷足靴。

近來因權勢被削,陳瑾之也被傳入淮都,圈在王府,這半年,他時常坐在王府的書室,一坐便是一日,在這期間無人能送得膳食糕點,所有人都認為他在等黎城那封捷報,卻誰都不知,他隻是在悔過三月前在南蕭將她拋下的抉擇,借著落座書室去接受她知道這件事時的難過。

可,師徒為戀,那便是大逆不道,有悖倫理綱常,既如此,他方得讓天下人知道,他與她再無師徒關係,以後再想娶她,也算不上離經叛道。

他抬眼是彎彎明月,垂頭是白雪入目,可寸寸相思侵入骸骨,就是他,也逃不過,自古情字難解,痛到骨髓,見到她,竟全然好了。

那夜是他的及笄禮,他去的快,不到一個時辰便回了府,對於府內侍衛問詢,他隻道無事便無需打擾,生辰罷了,隨意取本書籍,坐到子時,也算過了。

卻獨獨未料到,她會不遠萬裡,隻身前來。

彼時,她站在院內那顆光禿禿的柏樹下,凍得通紅的雙手,一刻不停的揉/搓著半大點的雪球,隨後悉數扔到他敞開的書窗,“我看到了你的衣裳,那抹冰藍,所以我來了,”見他抬眼,她亦是扔了手中的雪球,不慌不忙的同他對視,“師父。”

夜深,他隻覺手腳冰涼,反應過來之時,目光也快速錯開,他知道,他的心早已掀起滔天巨浪,他也知道,他現在與她隻能是止步於此,所以那扇緊閉的木門打開之前,他戴上了那張麵具。

“不可這麼叫。”他推開門,走向滿眼皆是他的少女,少女雙目含笑,站定腳步候他過來。

“不可?那你教我,”她揚著笑,將身子隱在他身下,“阿言?陳瑾之?還是殿下。”

“你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將我推開,我不過這般年歲,想做什麼就來了,可到底為什麼,你不要我了,卻還受儘委屈攔下一切,我是自由的,陳瑾之,你能攔下其他人,卻攔不住我。”

他默不作聲的看著麵前的人,直到少女那雙漂亮的眼睛有了淚水,他才抬頭看向遠處,那是萬家所在的地方,“本王不日便娶妻,還請公主早做打算。”

看著她,他說不出口。

“陳瑾之,我賭你,不敢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她擦乾眼淚,腳步頓住不動,“她嫁的是錦北王陳瑾之,做的是錦北王妃,至於我,喚的是護了我四年之久的大將軍,不一樣的,不一樣。”

“沒關係,我這次來,不是惹你煩的,實是你生辰已至,過來送禮的,這次是南熹親手所繡的荷包,裡麵有危難時能保命的東西,你戴著,我也能放心些,斷不會再糾纏。”

“你沒話與我說,是吧,”她聳了聳肩,努力的想在他麵前留下好的印象,“既如此,師父定要好好養著身子,南熹告辭。”

初雪未停,一下一下的打在陳瑾之的肩上,剛才她的一番話,悉數砸到已經裂開的心上,痛不欲生,他離得這麼遠,也是為了以後能近些,和她。

良久,他抬眼看向少女離開的方向,已經涼透的雙腳在侍衛前來彙報她行蹤時,追了上去。

他知道她一向大膽,卻不知道她會在他點頭肯她留下時,用學了不久的手藝做了他喜歡的吃食,而後站在久不停雪的院子,等他回來,可如今不比以前,她倒下的時候,也沒能等到他。

那時,他在做什麼呢,他在岑行宮和郡主用膳,他在憂心忡忡想著彆再傷害她,到頭來,卻是他傷她最深。

她在榻上被病症所熬,他便一刻不歇照看她,一連五日,他隻吃她做的吃食,即使已經冷透,可仍覺得美味至極。

聽得消息,快馬趕來的軍醫皺著眉頭,將話告知:“殿下,是瘟症。”

話音剛落,一時間,候在內屋的、守在外屋的,無不慌亂,那瘟症可是要死人的,可他們這座王府的主人,沒有一絲恐慌,反而平靜的抬眼,問起,“可有解決之法,隻要能醒,什麼都可以。”

就像隻要她能醒,就是要他的性命,也行。

最後,那少年時就掌權的男人,將自己和昏睡的少女關在一處,除去送進去的湯藥和遞出來的藥碗,沒人能知裡側情況。

幾日裡,陳瑾之從早守到晚,記著要出汗,小心翼翼的將被子與她一同抱在懷裡,往複多次,不知是他誠心所至,還是藥方頗靈,三日後的辰時,入眼是她帶笑的麵容。

“舍得來了?”她低喃的出聲,那眼裡藏著細碎的光。

看到他的出現,她想,她是歡喜的。

“不舍得,所以來了。”他抬頭,對此,並沒有掩飾。

13.

“王師兵敗嶺南。”

消息一出,意味著陳瑾之將重回邊關,領兵殺敵,也意味著兩人會再次分開,何時再見未可知。

南熹比他先走,是常深送的,自那夜分彆,陳瑾之是馬不停蹄的往邊關趕,邊族狡詐用聲東擊西讓王師損失了五萬兵士,也使得王師士氣驟減,有些兵謀生了做逃兵的打算,陳瑾之到時,已有不下百名士兵離開。

對此,他並未怪責,隻是放令下去,升起軍旗,大放兩日,可剛過一日,那百名士兵皆是歸來,這招他用過一次,至陳瑾之離開,無人再升過,以至於逃離的兵士回首見狀,又心甘情願的回來。

布陣這段時間,陳瑾之時不時觸到腰間的那個荷包,想到少女為他親繡此物的場景,一時間,也同隨行的廚娘討教,學得技巧,親手縫製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荷包,原荷包裡是個令牌,他一直都知道,所以替換之時,也隻是將她親手所製的荷包換下,放在貼身衣袍裡。

許是士氣重回,這場戰勝了,可低眸看信方知她已經不見兩旬。

陳瑾之,你又一次將她弄丟,為了你所謂的大義。

末春雖至,但大漠圍城,有風拂過,繞著偌大的王城,從那些個犄角旮旯的牆縫裡鑽進,和著天上的太陽,還是讓人出了一身汗。

他還是去了,帶著僅有的忠誠,從戰場不眠不休的趕到都城。

“國難當前,將軍好不容易再次得權,若是出了差錯,卑職便是將你置於死地,如是這般,敵寇入漠,百姓何辜,王師何辜,將軍又何辜,”常深艱難的開口,見著前麵的人已經停下,再次道:“而蕭姑娘,她是公主,南蕭的公主,不會出什麼事的,在我的心裡,將軍的性命最為首要。”

“你記住,在本王這裡,”陳瑾之腳步停下,回身將人拽到麵前,嘴唇微微張口,“南熹至上,無可比擬。”他微頓,再語:“百姓何辜?王師何辜?她若是出了事,這個北漠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既然所有人都要提醒他,提醒他是北漠的王爺,卻全然不提,這些年的生死交戰,那他便做個王爺。

“臣請君上聖旨,求娶南蕭小公主蕭南熹,做臣正妻。”

“......“

“......”

“既然都無意見,那本君明日問過告假回來的丞相,即刻下旨。”

禦園繁景,陳瑾之攥緊長劍,他匆匆入宮,就聽到這話是從誰口中所出,就是再不信也是不可能了,他護了半輩子的胞弟便是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認清他的所為。

“臣不同意。”滔天的怒火也沒能將他的理智吞噬,他得去救她,所以當設局之人想辱他,從而提出讓他心誠下跪,從西城門跪進宮,他約莫也是猜到,但看到君上沒有反應的臉龐,他也隻是多了點釋然。

“殿下,不可答應,你受不住的!”常深將人攔在身後,拚命搖頭。

那宮門前的青石板不受季節所迫,年年都如寒冰,刺骨凜冽,先不說青石板,就說他受了重傷的身子如何能受住不下千次的下跪。

她叫了我兩千多次師傅,而我隻需要下跪不到千次,很值。

陳瑾之低下頭,嘴角上揚,那胸口的荷包還尚在,讓他忽視不了,“多說無益,拿著劍,本王很快回來。”

沒能妥善處理的手臂因為多次的牽動,撕裂開,鮮血順著精細的臂膀滑落,果如常深所提,那青石板難過得很,可死和她比起來,還是她比較重要。

以命相護,足矣。

14.

“殿下要找的人就在亭落左側的雜殿內,奴婢聽四王子吩咐,照顧此人起居,按照時辰,今夜便會與之行房。”

他看著快步離開的宮女,隻能選擇再信陳詢,畢竟那是他的胞弟,“她在哪。”

知道位置又如何,背棄內心、不忠不孝的事情他不願做,可不論他如何問,陳詢都不開口,“既如此,恕臣冒犯了。”

周遭大臣,都見著漠然世事的錦北王拿過劍,往小路儘頭去,快得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亭落樹葉,青石板道,幽靜無比,隻聞...

“今夜,你是我的妻。”

“南熹,我心悅你。”

他攥緊血跡斑斑的長劍,前進的雙腳就像灌了鉛,那黑儘的殿裡隻有一對紅燭,床塌被紗帳遮住,少女雪白的肌膚暴露在他的眼前,他看不到她的表情,這點點景象,足以讓他紅了眼尾,喘不過氣。

那是他捧在手裡都怕磕著的人,那是他做夢都不敢褻瀆的人,那是他不要命都要守護的人,一個庶子,便能如此,不過就是料到他忠心耿耿,絕不會反。

“放肆!”陳瑾之疾言厲色的上前,將伏在床上的男人一把提起,扔出殿外,常深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止步不前,最後竟是一個巴掌扇到臉上,那不過十幾步的距離,他用了十分鐘,也許這十分鐘裡,他便想好了,殺了陳默,保她無恙。

“我來了。”陳瑾之蹲在床榻邊,他看著明明睜著眼,卻沒有反應的少女,再也抑製不住的將人抱在懷裡,這次,沒有被褥,他堂堂正正抱住了他的全世界。

“情至深處不敢退,怕世上在無我。”

“不怕了不怕了,我在。”

“這十七年來,我步步忍讓,仰不愧天,卻忘了那大義麵前有你,私情麵前無我,說來遺憾,遇見你之前,我想活,遇見你之後,我便沒了這個念頭,因為,這個機會,我想留給你。”

“你恐怕不信,我的心臟隻為你跳動。”

世人都道少年將軍冷靜自持,忠心是刻進骨子裡的,今日,他便屠/殺王嗣,這個讚譽,不要也罷。

都說淮都不常見雨,今次,倒是一起來了,它替他洗去汙血,他便用身軀為祭,保民萬安,護她勝意。

“將軍,將軍我錯了,下次定不會這般做,”陳默被嚇得直退卻,不管他說什麼,朝他逼近的男人也沒有停下,那把鋒利的劍向著他的方向而來,“殺害王嗣了,這叫謀逆,來人,快把陳瑾之拿下,快啊。”

“需要我幫你提醒一下?從始至終你的這條命就不是你的,我記得我說過,再有下次,你該如何?”

匆匆趕來的王衛雖持著劍,卻沒人上前,也沒人阻止,局勢危急,還是從殿裡跑出來的少女帶著哭腔和絕望,一把抱住還在上前的男人,“阿言,回去,我們回去。”

大雨還在下,他回頭,看見了一道光,眼前慢慢清晰,頭發糟亂且半張臉紅腫的少女紅著眼,整個人都掛在他的身上。

他的意識有些不清晰,可目光低垂,看見的是她光著腳的腳丫,周圍那麼多人,都瞧著那冷麵將軍,半跪著替她將鞋子穿好,帶著她離開。

可設局之人,怎會如此好心,讓他平安離開。

原本空曠的平台門出現一人,少年鵝黃王服即身,黝黑的眼眸多了絲疑惑,“天色不早了,錦北王為何急著出宮?”

宮瓦上伏著密密麻麻的王衛,他們呈一字排開,手裡皆握著輕弓,此刻正虎視眈眈的看著下麵。

“君上有什麼話,可以私下講,何故為了臣,這般勞人勞力,君臣分明,有悖王法之事,臣向來理得清,望君上,也該如此。”他伸出手將少女拉到身邊,細細叮囑,“待會兒,隻管往外跑,切勿回頭,不論長箭多數,有我在,沒人敢動你。”

興許是宮門外駛來的馬車為號,陳瑾之將劍拋向反方向,另一隻手把人推開,“跑。”

隻是布局過於慎密,她還是被逼回到他的身邊,他垂落的手揚起,摸著她的頭,安慰道:“沒關係,不是你的問題。”

高台上的少年終是開口,言語間皆是嘲弄。

“近來,母後與我提及,想接外侄蕭準回王城,我如何不知,她心裡的算盤,不過是讓你失權回宮,輔佐蕭準即位,而我,隨便尋個理由,貶為庶人,孩童時,我總盼著,你能回來看看我,再大些,想著你能平安就好,可是,到頭來,你卻不要我了。”

“你是我的王兄,一母同胞,卻舍了身份,去往沙場,有人參你忠孝相悖,我替你壓下,先君病死,你不來相送,收你兵權,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勞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讓,如今想來,你果真沒心...”

光明在前,黑暗在後,他的聽覺被人從身後捂住,他知道是誰,並不想躲開,誰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次,陳詢在這揭開他的身世,不過就是起了殺心,隻是苦了她。

“王兄放心,沒人會將這些話傳出去,都是些不會說話的死侍,北漠王室從不欺瞞百姓,知道此事的人都死了,今夜,你們倆會有一人活著,”陳詢清了清嗓子,言中帶笑,“至於是誰,你定。”

可沒人想到,他的家臣會來。

暗下霧色裡,王衛眾多,不曾想,趁亂而動,白白死去的家臣數不勝數。

“剛才陳詢的話,師父也聽到了,二選一,讓我去吧,我是南蕭的公主,不會出事。”

麵色蒼白的少女直到此時還在為他打算,他如何不知,她是他骨血相融的妄念,所以,他彎著身子,最後替她理了理亂糟糟的發絲,言辭溫和,“在北定河,我曾問過你,若有一天,王師儘滅,誰帶你回去,後來,我想過很多辦法,都無法保全你的性命,因果關係都無法掠去的血脈,又怎能要求你全身而退。”

“但今夜,我就算終了性命,必當護你盛安。”

“師父,”少女的眼睛有了淚花,許是知道他會做什麼,眉眼悲愴,“你會死的,你會死的!”

“來人,”他退開,“看好她。”

那晚的白衣被鮮血染紅,箭矢穩穩當當的刺中他的肩膀,原本就撕裂的手臂再無知覺,腹部、雙腿被連續射中,他不得已跪在地上,血水將他包圍,就一會兒,搖搖欲墜的身子又站起來,想迎接最後一箭。

箭身在他眼前,而他被人攔下,有人替了他。

林福,他府內的管家。

一個管家都能如此,而他的母後,隻是趕來給了陳詢一巴掌,對於他就隻有一句,“快傳太醫。”

是可笑的,可黃土之上,焉能善終。

不過是怕他死了,沒人揮灑血肉來擋住敵寇的侵略。

“多謝太後,臣死不了,勞太後聽臣一句勸,善待君上,畢竟他才是你兒子,”他輕嘲低語,曾經的雙手殺過千人,沾滿鮮血,曾經的雙腳,行過泥澤,腳骨斷裂,現如今就是去抱她,他都覺得臟,可聽到她帶著哭腔的聲音,他還是起身回抱飛奔過來的少女,“臣為君上定江山,以前是,以後亦是,權利和王位是你的,終歸是你的,何須猜忌,又何須聽人挑撥。”

宮門在他身後慢慢閉合,他終於卸下偽裝倒在地上,冰冷的手卻是輕捏她的指尖,那保命的令牌又被他交還到她的手裡,“保你平安。”

你要平安。

模糊的視線在出現陳仟行的那刻,他終是再次出聲,“送她回去,送她回南蕭。”

兩日的辰時,他睜開眼,目光觸到軍醫,第一句話便是,“南熹,可平安出境?”

可忙得昏頭轉向的軍醫如何得知,隻得派人去問,一柱香的時間才方知平安,後來,軍醫說起此事,眼睛發紅,他是在蝕骨的痛感裡,靜候結果,直到知她平安,才暈死過去。

三荀後,常深扶著還未好透的人,趕往邊關,“將軍,你這身子...何故這麼趕,斥候都不確定是不是看到徐興,你趕回去,又能怎樣。”

隻有陳瑾之自己知道,他馬不停蹄的回關,是因為徐興一年前發動宮變,差點殺了她。

“南熹,你不會知道,我的本心是你,因為想娶你,所以不會反,我可以做不忠不孝的事,但逆臣之罪多少會牽扯你,我一想到破點皮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你,若是被人指指點點,指不定要傷心成什麼樣子,因為知道,所以我不做,沒遇到你以前,我的本心是百姓,遇到你過後,便隻有你。”

15.

末秋涼耐,大軍夜行,血肉勾當,一戰大捷。

涼台口站滿聞訊而來的百姓,皆帶笑彎腰,“恭迎將軍凱旋。”

“恭迎將軍凱旋!”

陳瑾之的身邊是終於露出笑意的士兵,而他一眼便看到手持王軸的內侍。

燃著火燭的王帳隻有他和內侍,“恭喜將軍,得勝歸來,”他垂著頭,看不清有什麼表情,許是君主早已吩咐,那明黃的卷軸到底是沒有打開,內侍跪地,字字誅心,“恭喜將軍,還有月餘便得禮大婚,南蕭的三公主,年歲和相貌和將軍是絕配。”

“你說什麼?”他帶兵回來,便是連沾血的衣服都沒有換,那站得高的君王竟是送了一份大禮,“你再說一遍。”

守在帳外的常深撩開帳,意外的從他手裡救下內侍,彼時,向來無話多談的男人手拿佩劍,不顧身前人的求饒,殺意儘現。

“將軍,不可。”常深慌了神,以身軀擋住落下的劍,利劍出鞘,快觸到常深的那刻,停了下來。

後來,常深回憶起來,許是那個時候,他的神智就開始不清醒了。

夜涼,少有人守著官道,淮都離邊關是遠的,但對於陳瑾之,也隻是不眠不休幾日的路途。

燈火通明的乾正宮並沒有侍衛守著,昔日長相乖巧的少年如今成了麵冷少言的君王,他們離得很近,但心卻疏遠了,“王兄膝下無子,偌大的王師無人可承,近來本君與南蕭王商議,特意在南蕭挑了位適齡公主,與你匹配,本想詢問你的意見,但記著你在保衛邊防,便與太後做了回主。”

“非要如此?”陳瑾之沒有抬眼,話慢慢從口中問出,“便是一丁點回旋餘地都不給了?”

“將軍懂得帶兵之道,而本君自然看清這局中何解,環環相扣,就是你,也不得避開,本君不才,隻能救你一個,今日你若不從,便是抗旨,你若擅離,亦是謀逆,”陳詢放了信箋,起身,對於他突然轉身,也未生氣,隻是提高音量,讓他能聽得清清楚楚,“你一個權臣,若是順意,娶個受寵的公主,就能救你,權利不可握得太緊,切勿引火燒身啊,王兄。”

不過一柱香的時間,殿外下起大雨來,陳瑾之頓住腳步,最後慢慢屈膝,跪在殿前,“求君上收回承命。”

“你以為本君還是乳臭未乾的小孩?陳瑾之,你就是拿準我不會殺你。”陳詢閉上眼,轉身不再說話。

那一夜,是在陳瑾之三停兩下的磕頭聲過的,硌腳的石階滿是鮮血,“夠了!”陳詢終於起怒,眉眼都帶著驚詫,“本君知道你想說什麼,這婚是我金口玉言許出去的,變不得,王兄可記得,十年收權,這眼下也沒幾年了,王師、北漾府和你的自由,你怎麼選?又能怎麼選?”

“你選你自己,便是有悖倫理。”

“王兄,認下吧。”

夜色不明,陳瑾之應了一聲,很低的一聲,他選了,選了前者。

“側王妃。”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好。”

16.

“戌時一刻!”

“將後院的火燭、筒燈滅半數,快!”來回走動的侍衛長高聲大吼,有新來的兵士不明,細聲問起,“同僚,這將府這般短缺?大婚前夜,火燭也要滅了?”

“新來的吧?”湧在一處的士兵理了理衣領,“實是咱們小將軍因燭火睡不著覺,所以將軍才下了令,每日戌時滅燭火多數,又怕聲音太大將人吵醒,故讓後院值守隻留少數,其餘全部退出院內,不論何時何地,需得如此。”

“......”

信箋在陳瑾之入邊關以前送到,候在府內的常深得到信號,早早的前去南天門,馬蹄聲由遠至近,常深抬眼,卻沒料到入目是狼狽不堪的人,他執著韁繩,眼神平靜,額頭的血跡已經乾了,在白雪皚皚的冬景,看起來格格不入。

許是瞧見來人是誰,穩坐馬背的男人猛然下墜,這樣的變故,打得常深措手不及,一時間也忘了說起,他用命保護的少女此刻就在身後的將府,她風塵仆仆的趕來,觀他的大婚。

陽光從窗桕入內,照得裡屋亮堂堂的,榻上的人緊閉著雙眼,絲毫沒有要睜開的打算,常深推門進來的時候,院外的聲音傳了進來。

“可有看到我們公主?那位大哥,你有看到我們公主嗎?”

“小將軍出門許久了,姑娘暫且留在府內,我們這就去找找。”

“......”

“什麼時候的事?”榻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後常深便看到昏迷不醒的人快速穿好外袍,起身經過他的身邊。

“昨...昨日...”沒等他說完,人已經消失在眼前。

他還真不知道,小將軍比藥方還靈驗。

城門口湧著不下千名慶賀的百姓,就是淮都也來了許多大臣,陳瑾之騎馬在街上找人的時候,正值換轎,有人看到他,也隻是見著他翻身下馬,那般顧惜戰馬的人,卻是將馬隨意丟在街上,跌跌撞撞的朝巷子奔去。

快到人跟前,他才放慢腳步,蹲下身的時候,掏出的手帕擦拭著少女臉上的淚水,“師父大喜的日子,哭什麼。”

他不想當她師父,可她才十五,年歲這般小,何況她聽不得道理,索性,就由著她,想喚什麼他跟著念就是了。

“今日師父大婚...”止不住眼淚的少女抽噎著出聲,想說什麼卻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想說什麼,南熹,是想問我,為何在這?

因為你。

他抿唇,自顧自的將人拉起,“跟我回去。”

跟我回去,帶你光明正大的進將府。

雪未停,他負手帶著人往回去的方向走,朱紅的大門現下敞開著,紅色的花轎,百數的隨從都停在他眼前,“走吧。”他黑儘的雙眸,注視著麵前因不是正妃而惱羞成怒的婢女,勾著嘴角,帶著她一同踏入正門。

這次,你已是我預訂的妻。

“什麼時候來的?”他嗓音很輕,即便是大喜的日子,也隨她在一處,她想參觀他便陪著,她不願觀禮,他便省去大半。

“昨日。”她站定腳步,乖乖答話。

“好。”他轉過身,招了婢女過來陪她,而自己則去了正廳,完至禮成。

17.

“將軍,您怎麼來了?”準備吃食的內侍舉止微頓,跪下行禮。

匆匆趕來的男人垂眼查看,也就一秒的時間,吩咐著,“把菜全部換成淡食,另外去街口阿嫲那兒,買一車糕點。”

“是,將軍。”內侍接了話,三三兩兩換下待會要上桌的菜,忙碌起來。

一會兒功夫,已經有人過來請他,“將軍,小將軍她已經往這邊來了。”

“知道了,那就等她到了,再上菜。”陳瑾之把目光從遠處的涼台收回,挪動步伐,上了主位。

她來得很慢,幾乎是所有賓客落座後,一刻鐘的時間。

應該是委屈了。

菜上到一半,有大膽的吼了一聲,“將軍,您這就偏心了吧,愛徒喜歡淡食,也不代表我們都喜歡!”

話一出,有附和的,有起笑意的,還有偏頭觀望的,獨有陳瑾之不語不笑,更有甚者見狀,“王爺大婚,怎的沒著紅衣?”

許是這話勾起少女的好奇,他看著她抬眼,來了兩日,她終於主動看他,與他對視,“落在淮都了。”

眾人見著錦北王沒多大架子,也端酒敬之,最後竟打趣起來,“王爺對徒弟這麼好,側妃不會生氣?”

聽到這話,一直注意著她情緒的陳瑾之舌尖抵著後槽牙,沒有答話,抬起的手替她把愛吃的菜夾到碟子裡。

周遭的人這才發覺踩雷了,也知曉將軍的徒弟,那南蕭的小公主,自入府就不笑,不語,恐是生了氣,許是當年那棄徒一事,久不能平,又遇上錦北王突然娶妻。

“側妃怎會吃醋,這樣看來,王爺以後會懼內吧。”

他如何不知這些人都是來乾嘛的,無非是他權利頗高,一看能不能得入他眼,受個提拔,又或者真心賀喜?再者必須到場。

“小孩子,鬨脾氣,”他站起身,朝所有人揚著杯子,“看人。”

如果良人是她,懼內又有何不可。

酒杯一起,一個接一個的上前敬酒,他勾唇淡笑,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她拭淚的時候,一腳踹到陳仟行的腳踝,“帶她走。”

至她離開,陳瑾之便放了酒杯,轉身往後院去。

見著人離開,都紛紛起身行禮,又見著他去往後院,大家都以為他去了側妃那處,畢竟洞房花燭夜,也沒人敢攔著,索性自行與附近人飲酒。

他回了趟書室,取出早就寫好的婚書,追著她而去,繁華的街景,一如既往的鬨,前方不遠處的少女走得很慢,從左街走到南天門,再繞著石階上去,又下來,往返多次,她終是強忍不住的屈著身子,在城牆下哭出聲來。

周遭近得很,因為大婚的緣故,這邊的守衛並沒有留下城門口,隻是站在城牆上。

這般久,他早已摸清她的脾性,亦是知道今次若不來,她的氣度便不會允許她自己再入北漠。

就像現在這樣,他隨在她身後,跟著她上了城牆,對於他的到來,她似乎是驚訝的,驚訝過後便是接過他遞來的糕點,一口一口送入嘴裡。

“不喜寒冬,但有南熹在身邊,也還不錯。”看著她憂鬱的眉眼,他將手上的狐裘披到她身上,聲音出奇的冷靜。

蕭南熹定下腳步,明明人在身邊卻不敢看,眼神微顫,“母後說,我要喚一聲師娘。”

他目光落到遠處的林場,好一會兒,側頭垂眼,“南熹,”待少女疑惑抬眸,“她不是我求來的,我也從未想過要娶妻,也許是想過的,但不是她,她不是正妃,也得不到你一句正兒八經的師娘。”

“南熹,我們早不是師徒...”

話止於此,他沒有再說,亦沒打算說。

陳瑾之微勾的身子被人抱住,她先是慢慢靠上前,隨後輕顫著手攀上他的肩膀,“我知道,”她聲音啞了,卻是好聽的,僅僅一秒,她放開手,再道,“真的,我都知道。”

剛停的雪又落下,陳瑾之同她對視,亦是同她說起誓詞,“舍生死義,為國為民,僅你一人,獨占我心,以守望榮光,許你無災無難,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朱紅的折子上是滿滿的心意,最後的最後,他還是沒念出來,隻挑了幾句話,哄她開心,南熹,沒人能得我如此,隻有你。

能讓我一秒墜入地獄的,也隻有你。

“見過了星辰,便對月亮和太陽不感興趣,”少女明媚的笑意一閃即逝,她後退一步,“師父,”在陳瑾之放眼看過去的時候,她竟是以大禮之態,跪在地上,字字戳心,“南熹祝您,琴瑟和鳴,長長久久。”

那夜,他將指節捏得泛白,也沒能止住眼淚,她抬眼,他垂眸,眼淚雙雙掉下。

長睫落雪,無非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