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將軍,假的城防圖和戰備圖已經放置妥當,現下已被人順走。”徐白楓把情況一一同陳瑾之說起,隻是他人沒多大反應,目光也是迷離的。
徐白楓隻得不再說話,站在王帳,等著。
這一等,就等到了著急忙慌的侍衛,“徐將軍,徐將軍。”
“何事這麼慌張!”徐白楓趕忙將人攔下,略有不悅。
“小將軍,小將軍出事了。”
“什麼!”徐白楓一下就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故而撩帳報稟。
高位上的男人憶起淮都時,少女紅腫著雙眼,同她割裂,隻因為他沒有護著那孩子。
可她問都不問,就宣判了他的罪行。
南熹,你知不知道,他也許沒事呢。
“殺了她!殺了她!”將軍府還回蕩著滔天的叫聲,陳瑾之帶著王師的小隊人馬趕來時,眉間怒意儘現,剛才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聽了個大概,現如今見到滿身是血,攔住他去路的連城,也隻是輕提劍端,那鋒利的劍身劃過女子的喉嚨,溫熱的血噴湧而出。
他緊繃著臉,快步進了後院,途中遇上的逆賊,也被一並殺之,最後,入目是淡然的少女,少女彎著唇,即使被劃傷脖頸也沒有退縮,不知道說什麼,他新娶的側王妃,她的皇姐,滿臉驚恐的回望。
“三公主,這是在做什麼?”他多了絲笑意,走上前,問道。
周遭很靜,無人答話,陳瑾之索性扔了韁繩,從侍衛手裡接過藥膏,大步上前,如往常一樣替她止血,敷藥,包紮,他看了眼慌張的側王妃,將視線移到少女身上,“她說不出來,你說。”
剛剛還淡漠的樣子,對上蕭南熹的那刻,瞬間崩掉。
不論何時,他看她的眼神都不算乾淨,蕭萱能看出來,徐白楓也能看出來,誰都能看出來,惟有她。
“蕭南熹通敵!據軍書記載,通敵叛國理因處死,王爺不會連這也沒聽過?”蕭萱此刻狠了心,宣泄出來,看著有了動作的陳瑾之,蕭萱上前拽住他的衣袖,“王爺,她偷了邊防圖啊,若不是連城發現,現在黎城早已被滅,是我救你了......”
“她若通敵,也有本將軍擔著,本將軍都沒說話,什麼時候輪到你了,這裡是將軍府,不是南蕭,嫁禍於人可是要處於梟首的,”他垂下眼,細長的指節捏得泛白,緊接著,他示意蕭萱往後看,那是才抬進來的屍首,“更何況,此人已死,死人的話,三公主告訴本將軍,如何可信?”
這個局是他為賊人所設,卻不想,把她算漏了。
“還站著乾嘛?”陳瑾之看了眼愣在原地的人,見她不語,又招了招手,聲線未變,“這一次,不論你說什麼,都要跟在我身邊了。”
夜裡涼,他將人帶回的時候,營地還燃著篝火,許是知道誰會來,除了巡夜的士兵,餘下的圍坐在火堆旁,見到他們,都吵著,“將軍,和我們講講前幾次戰亂怎麼平息的!”
其實,大家都能看出這多出的側王妃,讓他們將軍心緒不寧,也都在徐白楓的攛掇下,出聲勸慰。
陳瑾之看了眼馬上的人,少女察覺到目光,抬眼和他對視,他能看出她狀態不好,索性伸出手,蕭南熹約莫也是知道他要乾什麼,在觸到多數投來的目光後,輕輕搖了搖頭,“師父不可。”
男人薄唇緊抿,提起的目光掃視著周圍,眾人立馬閉嘴,剛才還統一的目光四散開來,陳瑾之緩緩的抬起手,將少女輕蹙的眉頭揉開,“無妨,”他勾了勾手,輕輕鬆鬆的抱她下馬,再道:“說出去也無妨。”
沒一會兒,站在馬邊的男人出聲:“讓夥夫拿酒來。”
沒等大家歡呼,又聞,“一人三碗,喝完該乾嘛乾嘛去,再吵,軍法處置。”
“三碗?將軍你開什麼玩笑。”
“將軍是不是說錯了個字,是三壺。”
“.........”
陳瑾之站定腳步,對著一旁的夥夫,點了點頭,“一人兩碗。”
這下,聲音消失殆儘。
等陳瑾之入帳後,才大聲起來。
“這個局是我設的,不曾想把你算漏了,”陳瑾之從幾案上提了壺熱茶,涮了涮杯子,在少女看過來的時候,遞到她的麵前,“你不該回來。”
蕭南熹捧著茶杯淺抿了幾口,笑容依舊,“師父說是因為小兵的報信,所以趕來救我,那便是知道我有難,”她放了杯子,看了眼默不作聲喝酒的男人,也跟著倒了一小杯,偷偷下咽,再開口的時候,男人低垂的視線已經移到她的方向,是很平靜的注視,“如今,淮都王宮偏殿的黑影、君主的妥協,乃至多方的圍陷,你有難,我得留下。”
看著你平安。
微弱的燭光下,少女麵色平靜,嘴角勾著笑,“種種因果,萬般使然,但遇見師父,好像不虧。”
陳瑾之垂下的手握緊桌角,想要說些什麼,微張的雙唇卻還是沒有聲音發出,越飲酒越清晰的腦海回蕩著少女的笑顏,真當她說完轉頭的時候,他迅速靠在幾案上,佯裝微醺。
“師父?”
“醉了嗎?”
陳瑾之沒有動,他能聽到少女的歎息,能聽到少女片刻的停息,到最後是在他身邊駐足。
衣服的摩擦,讓他清楚的知道,她已經在他身邊坐下。
冗長的沉默,再有聲音的時候,已經帶了點哭腔,“陳瑾之,我真的生了妄念,在南天門、在淮都、在將府的數千個日夜。”
“初入北漠那日,我的第一眼隻有你,也隻是你,在以後的日子裡,以你為天,以王師為後盾,卻獨獨忘了不該起的雜念。”
“你不知我為你而來,不知見你受傷的焦急,亦是不知候你大捷的心亂,乃至你大婚之日,我也隻想告訴你,我不想看你與彆人舉案齊眉,連皇姐也不行,但在蟲沙猿鶴、踽踽獨行裡,我寧願是前者,因為我想你高興。”
“娶皇姐,你會高興。”
“真是抱歉,我啊,覬覦自己的師父,大逆不道,忤逆失行,說來慚愧,你是我第一眼見,就忘不了的人,棉落還笑著打趣,說我不該如此,其實哪有什麼不求回報,但你長命百歲的話,我會很高興。”
月光從窗桕撒下,外麵的人聲已經停下,估摸夜深了,陳瑾之敏銳的察覺到,有呼吸撲打他的臉龐,即使被刻意屏息,可他還是知道,少女的心事在今夜得已開花結果,但反複多次,始終沒有該有的動作落下,她應該是不敢。
火光被吹得滋啦響,陳瑾之心裡發酸,微紅的雙眼終是睜開,一把抓住往後退卻的人,他左手使力,撐著大半個身子吻上顫抖的唇瓣,兩唇碰觸,涼得厲害。
他放開的時候,少女已經淚流滿麵,看到這副場景,他跳動的心臟被狠狠按壓,聲音啞得很,“滿意了?”
陳瑾之,你滿意了?
你做了什麼。
“我不是要這樣的。”少女不知所措的站起身,豆大的淚珠砸到地上,她哭得很傷心,借著醉意把委屈都哭了出來。
她離開的時候,陳瑾之還在原地,他抬起左手碰上溫熱的唇,眼眶驟紅,低歎:“我是不喝酒,不是沾酒就醉。”
“南熹,其實,”燭火熄滅的那秒,他揚起拳頭,猛地砸向桌子,發出很大的聲響,年久的幾案有木刺倒鉤,上頭沾染鮮血,“我不是很高興。”
那夜,他坐了一夜,任由鮮血滴落凝固。
19.
天色蒙蒙亮,淅淅瀝瀝的雨聲就開始大了起來,帳外時不時的有人過來稟報事情,陳瑾之揉著眉心,偶爾答上幾句,不知道過了多久,候在帳外的士兵,提起住在將軍府的女子等在外麵很久了。
誰?
他想了想,心裡明了,是那禦賜的側王妃?
但他不想當陳瑾之,也不想當陳初言,他想做一回她的心上人。
“讓她回去。”陳瑾之看了眼被風吹起的帳角,一時間竟沒分清是何時辰,故多看了幾眼,才認清過了大半日的事實。
她沒來,也沒出現在周圍的營帳。
正當陳瑾之按捺不住起身尋人,繁瑣的雜事又絆住他的雙腳,幾營將軍報稟軍情,待到卯時三刻才離開,雨已經下了一整天,以往乾燥的土壤被翻開。
他出帳往少女的營帳去,沒走幾步,餘光掃到站在巡防外側的人,腦中繃緊的弦一下子斷開,少女乾淨的外靴粘著泥土,白淨的小臉木愣著,整個人被澆得不成樣子,他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做。
他快步折返走到她的麵前,原本鬆懈的係帶,卻在他解了多次都無法脫離,索性連著外袍一起扯下,披到她的身上,“為什麼在這?”他強忍怒氣,雙手卻不住的搓熱,給她取暖。
少女笑得明豔,目光落到男人緊繃的麵容,笑得越發動人,她耳根泛紅,說出的話卻是刮心的,“昨夜,弟子做了大不違的事,惹師父生氣,如今淋雨自罰,師父也會心憂?”
“我以為師父不會再有如今的表情,生氣了?是因為我?”
陳瑾之站得近了些,高大的身子擋在她的麵前,巡視的士兵識趣,都換邊巡防,濃鬱的酒氣也在他靠近的那刻,明了。
“喝酒了?脖頸的傷好了?”他目光一沉,“我有沒有說過,沒有下次,你在我這裡一天,那我便是你的長輩。”
聞言,少女沒了笑,白皙的手胡亂抓著,最後還是男人沉著臉,把衣角放到她的手裡,任憑她抓住,少女吸著鼻子,聲音帶著無奈,眼眶卻是紅了,“你不過大我七歲,算哪門子長輩,若真要這般算,那宮裡人人都是長輩,這也是師父所願的?師父心係百姓,不貪凡塵,我若動了不該有的念頭,你要殺我?”
雨大,所以她的臉上,倒是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陳瑾之蹙著眉,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瞧著她不受控製的跌向地上,手一拉,拖著人往回走。
王帳裡暖和很多,陳瑾之放開手,從角落的檀木箱裡拿了兩個包袱,包袱是一早準備的,卻不想拿出來的時候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嗓音低沉,“換上。”
他沒有多留的意思,負手離開的同時,少女終是在後低語:“師父,你疼疼我吧。”
陳瑾之頓下步子,神色不明,“你喝醉了。”
“不是喝醉,是心亂了。”
他知道她的眼裡會有什麼,所以沒有回頭,直到把藥煎好,端進帳裡,陳瑾之都沒說過話,他大可離開去其他營帳睡去,可一想到她淋雨的模樣,唯獨見到他,方才多了笑,這麼一來,他便邁不開腿,想的全是守著她,守著她喝藥,守著她睡著,守著她看了一夜的書。
一夜過去,陳瑾之半闔著眼,醫書傾斜在手邊,他睡意淺,很快就被左側窸窣的聲響吵醒,緊接著少女勾著身子,悄摸的從他麵前走過。
應該是沒看到他。
眼看著人已經到了帳前,他邊揉眉心邊開口:“過來。”
蕭南熹回頭的同時向著高位行禮,“師父。”她忍著頭疼刻意去回憶昨晚發生的事,可無論如何都沒有半點印象,她隻知道她喝了幾大碗藥湯,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一概不明。
“為什麼?”陳瑾之抬眸的片刻,少女的腦袋已經低下去了,他輕歎一聲,平緩的語調也沒能製止傷人的話溢出,“因為無聊,還是因為好玩,如是前者,為師隻認為你過於任性,若是後者,你便是倒行逆施,胡鬨至極,昨夜,你淋雨所處是軍營,你飲的藥湯,是軍醫不眠熬製,這般頑劣,如何說得你乃南蕭公主,我說,還是你說。”
他怎會拿著所謂的私心,點頭讓她留下,讓她棄了一切,守著他,守著這座不知何時,能了結的戰事,所以,這一次,是他衝動了。
蕭南熹站在原地,垂落雙眼,明明忘卻的禮數卻在這一刻突現,她彎著腰,執著行禮,“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沒有聲響,等她再想抬眼的時候,落座簾後的人,放了書,站起身出現在她麵前,他眼眸的冷意退去,無聲凝視,好一會兒,艱難低語:“回去,那本是你的故土,沒我的傳喚,彆再來北漠。”
我想留下。
這四個字她終究是沒辦法開口,相反,他的一句話就能讓她難過多時,看吧,情愛一事相求何果。
“過兩日,我會讓常深送你到邊境。”陳瑾之緩聲再語,但麵對少女身軀肉眼可見的微顫和泛紅的眼時,讓他再也說不出什麼重話,話哽在喉。
“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她聲音很淡,說出口的同時話被風吹散了,緊接著她抬手狠狠的拍了拍自己的臉,釋然道:“我絕不會讓我們有見麵的機會,師父,可滿意。”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細想,對於表情,他很少有破綻,既如此,也沒必要看,“弟子,明日見過五哥後,便離開,絕不多留,請師父放心。”
人來時帶著笑,離開卻是哭著。
常深報稟軍情的時候,陳瑾之才知道她已經回了黎城,打算後日便離開,“你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常深愣了一下,看了眼裝備齊全的士卒,理所當然的接話,“啊,就是這個意思,將軍,我們速速啟程吧。”
前往陽城的那半日內,陳瑾之神色緊繃,回望多次,卻在得知敵寇早平,破天荒的露出了笑,喉嚨也在此刻滾動,“你說了不算,南熹,你說了不算。”
我得回來,回來送你。
20.
長時間趕路的一隊人馬直衝山脊,紅衣軍甲在林中顯得格外明顯, “將軍,下了這萬象山便能到黎城境界。”靠近陳瑾之的輕甲兵抱拳道。
陳瑾之站在巨石上,目光一直留意身後,早在他們入山那一刻,便多了一夥人隨行,剛開始他以為是常深派的,可轉頭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因為跟著他趕路的士卒,少了兩個,如是人多,他倒也注意不到,再看如今,十來個的人數再少了人,亦是明顯至極。
“你,先行下山,探明前路。”他指了指年歲尚小的士卒,小少年抱著劍,倚靠在樹下,因為是突然點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他神思聚會,剛剛還離得遠的男人此刻走到他的麵前,“快些下山,告知城防,就說鷹隼來了。”
他抬眸,見著本該與他對視的視線落到林中,輕聲應下,少年跨入營地不過半載,對於這等差事,想不到深意。
林裡迷霧重重,異於往常,少年攥緊劍,揮手告彆麵露淡色的眾人和不苟言笑的將軍,他第一次隨軍出征,沒見過傳聞的血色,倒是頗有遺憾。
直到他走得不見人影了,原地休息的十幾人心中也是明了,在這些人裡,他歲數小,留下來也隻有死。
山林漫著霧氣,讓人看不清前路,少年走得快,幾乎不到半個時辰就已經走出霧氣的半林,林子很安靜,正是這份難得的安靜讓他聽清身後的腳步。
“誰?”他抽出長劍,在身後人加快步伐的瞬間,轉身提劍,來人是穿著黑衣的兩名男子,許是未曾考慮他反應迅速,所以被劍束縛抹殺的時候,還是震驚的。
也是他們輕敵,王師的兵士哪有等閒之輩。
一曲順著原路回望,那後側響著刀劍的碰撞聲,他睜大雙眼,腳步卻是止不住的往回跑,手裡的劍被他提著,迎著越來越多的黑衣人,慢慢的他已經開始支撐不住,右手抖得厲害,在迎頭快趕上前方落下的大刀時,黑衣人被人一把拽離,隨後一刀斃命。
“一曲?”男人聲音帶著驚訝,看到來人,猛的將他推出去,“走!!”
“將軍!”
“走啊!”
一曲擦著眼淚,順著來時的路跌跌撞撞的離開,他的出現導致黑衣人分批圍劫,眼看著去往王師的路被堵去,他顧不上冒血的四肢,憑著記憶往邊境去。
他記得...記得小將軍今天會去邊關,興許在路上能見到她。
也是巧得很,一曲拿著倒在小路的王旗狂奔時,恰好見得將府的馬車,他站在小斜坡,縱身躍到小平地,然後受著衝擊先一步攔在馬車前,車夫停得及時,嘴裡罵罵咧咧的話在看到他的時候,停了。
“你?”車夫皺著眉,一眼就看到王旗,想去扶的同時,聽到少年虛弱的尋人。
“姑娘,有人受傷了。”車夫開了口,問詢著少女的態度。
“既如此,扶上來便是。”少女聲音不大,溫和出聲。
“姑娘,你要不下車來瞧瞧。”車夫有點作難,他才入將府,一時間也沒弄懂這小夥子出了何事,死活不肯讓自己扶。
一曲喘著氣,緊盯著車帳,人從上麵下來的時候,“果然是小將軍,”他笑了笑,“將軍被敵寇擊傷,在萬象山,敵寇人數眾多,你快去,快帶人去救他,快。”
少女蹙著眉,看著他多了絲擔憂,手卻是扯著自己的衣服,想給他包紮,一曲望著那雙眼睛,突然就看懂了陳瑾之的意思,他希望他有一線生機,所以讓他先走,可惜他沒如他的意,發覺情況不對,返回幫忙。
將軍,這一次,一曲先走一步。
有小將軍在,她一定會護你平安。
他沒來得及看一眼家國,在吹著黃沙的荒漠裡,在少女輕顫的嗓音裡,魂歸大地。
21.
“將軍,我們抵不住了。”
被重兵圍剿的一行人隻剩下兩三個,現下散落在各個角落,陳瑾之收著力氣,目光在看到殺不完的黑衣人時,有些失神,失神過後,又配合著僅剩的兵士將襲上跟前的黑衣人解決。
在人數多上十幾倍的情況,陳瑾之再也做不到手刃百人,他看著射中腹部的長箭,心一狠,一手拿著刀,一手穩住箭身,直接從中截斷,半數的屍身都倒在他的麵前,他抿著唇,將溫熱的血咽下,月光從林間墜落,打在他細長的睫毛上,如此危急時刻,不合時宜的讓他想起了少女決然的低語。
“再也不見了嗎?南熹。”他雙眼一閉,再睜開的時候,多了絲釋然,手中的長劍在給到他發力的時候,劍鋒劃過身前人的脖子,鮮血噴湧而出。
此刻,他不再有思慮,血流漂杵又如何?他要帶著他們回家。
男人噬血的目光多了偏執,左右不過一死,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抽出後背的箭,在圍攻之時,順勢插到來人的太陽穴,右手擒獲敵寇,也未看一眼,隻輕輕一拽,手裡的劍直穿那人的身體。
他望向天空,隻覺,今夜的月亮有些圓,想來,她會喜歡。
菩薩保佑,如果可以,讓她看到。
久戰終停,陳瑾之靠著劍身並未倒地,他半跪著,凝固的血跡沾滿雙手,心裡的鬱結在想到她的時候一發不可收拾,他有些不甘心,不甘落得如此,不甘留不下她,但轉念一想,若一死,換她一份平安,那也是好的。
想到如此,他輕笑,笑到眼淚滴落,暗殺他的人說他德行皆失,忠良相悖,他名聲在外,是死是活,為誰而戰好像根本就不重要,唯獨這條命,是乾淨的,乾淨到他隻想為她一人戰死。
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怎可大言不慚要護她百日。
身側的步伐越來越急,越來越近,他想丟劍,坦然麵對,也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最後一眼讓他看到了笑意清淺的少女。
“今晚,陪著我吧。”他眼裡全是血絲,對上少女的目光,又道:“我好像對你構不成威脅。”
“但如果死在你手上,我會很高興。”哪怕,不是幻覺,我也不會反抗。
良久,他冰冷的手被握住,下一秒,少女白皙的麵容出現在他麵前,很近,近得能看到細小的絨毛,“手刃長輩,是大不敬,師父是要我命?”
“劍不離身,師父得活下去。”少女攔下他丟劍的動作,“不管為誰。”
他黑色的戰甲,此刻近乎黑紅,束住的青絲有些淩亂,聽到這話,眼中有一絲不可置信,他艱難抬眼,看到覃王軍時,才發現這是真的,“怎麼受傷了?”他雙手突然使力,聲音微顫,“你怎麼來了?”
“師父命運多舛,我來渡你。”蕭南熹將劍接下,隨後靠著光線將人扶到隱蔽的巨石下,在這期間獨留的凝血丸已被她送入他的體內。
陳瑾之靠在巨石旁,目光不歇的看著身姿矯健的少女為護他而戰,對方的劍法打得很急,他看不到她的麵容,卻知道這長時間的消耗會使人狀態直落,下一秒,他縮緊瞳孔,平順的呼吸被少女有意識的動作打亂,鮮血順著她的胳膊滴落,為了破去阻礙,她不惜按壓傷口來獲得專注。
她想救他。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明豔的笑聲傳到他的耳邊,他聽到,“師父...我們勝了!”
少女穿著密合錦服,雙臂的血已然?透外袍,衣色被染,卻笑得鬆快,見狀,陳瑾之強撐著起身,他想迎接她,想跟她說,他後悔了。
可沒等她來到身前,假死的敵寇持刀想偷襲一同過來的陳鈺,不等陳鈺發覺,剛才還笑得輕快的人已經躍起,將敵寇撲倒一旁。
聲音巨大,兩人齊齊撞到樹乾,陳鈺猛然回頭,一刀斬落假死之人的腦袋,溫熱的血噴湧而出,蕭南熹已經感覺不到痛感,愣在原地,看著離自己不遠的腦袋,她想開口,卻沒有聲音發出,想回望去看那個讓她安心的存在,抬眸卻隻見鮮血模糊了雙眼,好像是剛才撞擊樹乾不慎破了頭吧,她想了想。
還是不看了,省的他擔心。
沒人等緩神,茂密的草叢裡有寒光襲來,“低頭!”陳鈺的聲音響起,下一秒,他靠著地上的屍身墊起,同草叢裡的人扭打在一起,因為多時的打鬥,沒過幾招,處於下風,以至於被拽著打了好幾拳,等再睜眼的時候,刀已經落下。
“噗嗤。”
他微睜的雙眼瞧著麵前多出身影,正是他昨時譏諷之人,少女蹙著眉心,為他攔下致命一擊,而她則被返力衝到地上。
“幫她,快幫她!”陳瑾之攥著胸口的箭端,喘著氣,拚命的叫喊讓趕來的族兵上前阻攔,許是突見這副場景,讓少上戰場的族兵都來不及反應。
陳瑾之來不及思考,猛的撲在地上,他想去抓離自己最近的弓箭,如是走過去,要不了幾步,但由於他傷重在已,隻能用爬的方式,從而導致胸前多出的箭身,不停與地麵摩擦,血流不止。
他的青絲散落在雙肩,潔麵重禮的男人終是拋棄所有,也拋棄多年的恪守成規。
再提眼時,那把刀已經落下,他咬著牙站起身,右臂發力的同時祈禱命中,明明有著“千射千中”的稱號,卻在對上蕭南熹,沒了自信。
“嗖”,箭被射出,他跪倒在地,目眥泛紅,嘴角在少女無事回望的那一刻,勾起。
下山的路並不好走,再加之陳鈺被射殺後,陳瑾之的心緒越發不寧,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遠在千裡的胞弟對他,起了殺心,不然,陳默是如何能在暗衛的眼皮下,謀劃這一切。
雨落漠河一帶,從早到晚都泛著寒氣,也是,這林間四季涼意,初夏如此,不稀奇,可昏睡了一日的蕭南熹卻不覺如此,她閉著眼睛,很安靜的靠在陳瑾之的肩上,同行的族兵的勸慰著想換著背,以此減輕他的傷痛。
“不必。”陳瑾之淡著嗓音。
漠河的都城有覃王的府邸,在早聞此事,覃王就匆匆趕來,見到陳瑾之平安才放下心來。
陳瑾之蒼白的臉色對上覃王擔憂的麵孔,出聲,“醫官。”
府邸不大,比起將府小了大半,洪災剛過,這屋子漏雨掀風,陳瑾之抿著唇,要來了錦被給她蓋上,對於惶恐不安的醫官並沒有過多的言語。
“這...”醫官的皺眉,讓直立不前的男人終於開口,“如何?”
聞言,醫官跪在地上,頭重重的磕在手心,“小的無能,這毒過於狠辣,無藥...無藥可治。”
覃王眼見男人提眼,那雙眼睛湧現波瀾,隨即對上驚恐的醫官,滅了。
後將一連將方圓十裡的醫官一一找來,對上此症皆是搖頭,陳瑾之雙眉緊蹙,數十個醫官的言辭將他溫熱的心澆透,剜空,痛覺麻木不仁,到最後,他竟是不讓任何人進入裡屋,日日夜夜守著盼著她能醒,就像上次害病,他睜眼就能見著她一樣。
可這次,是他失算了,軍醫從王師趕來的時候,正值陳瑾之推門出來,“將軍,您這是!”軍醫瞧著他下巴已有青茬,肩上和背脊的鮮血亦是凝固,聽覃王說,他隻讓人簡單處理,再重、再疼的傷也不管不顧。
“你來了,快去看看她。”陳瑾之麵露笑意,隻是皮笑肉不笑的,為他引路。
軍醫領命,來不及拿藥箱,快步跟上去,床榻上的少女白得嚇人,就如病入膏肓的病狀一般,軍醫執上手腕,越探越是不語,良久,他將手從鼻息處拿下,結果已出,卻不忍告知。
見狀,男人緊繃的背脊猛然垂下,這兩日他聽得最多的就是,脈搏薄弱,呼吸幾儘全無,活不下去了嗎?他念頭剛起,右手的巴掌已經落到臉上,力氣大得鼻腔血流不止。
他再想充傻裝愣已是不行。
“將軍!”軍醫撲上去,想製止,下一秒卻見他掙紮起身,渾渾噩噩的出了門,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再見到他的時候過了小半日,他額間青紫泛血,手裡牽著韁繩,不顧身體情況,帶著她回了王師。
22.
回到王師的第二日,她的情況日漸式微,軍醫兩日的用針試藥也是不管用的,而陳瑾之整個人就像被抽了魂魄一般,不進食不說話,困了就靠在床榻淺眯一會兒,日日如此。
直到三日後的午後,帳內傳來棉落撕心裂肺的哀嚎,原本心懸著的眾人見著狀態不錯的男人麵色一沉的往帳內去,棉落緊緊的抓住被角,見到陳瑾之,大聲道:“沒呼吸了,怎麼會沒呼吸了?將軍你快救救我家公主,救救她。”
陳瑾之隻覺呼吸一滯,五臟六腑如鈍器擊打,痛不欲生,他甚至沒來得及好好看她一眼,常深帶著大小郡的醫官來時,帳裡帳外跪滿了人,他暗叫不好,扔下醫官入內後,男人沒有一絲情緒的聲音響起,他說,“陪你一起死,好不好?”
眾人皆是震驚,想勸,又聽到他大聲說話,“打棺柩。”
事到如今,他想的,竟是尋個棺柩,可遙想她事事喜新,又喚人打口新的棺柩。
門邊有聲音響起,“將軍...”
陳瑾之淡然道:“快去!”
亥時一刻,本該寂靜的營地,卻在此刻喧嘩起來,緊接著屏風被人劈開,陳瑾之將目光從停在帳後的棺材移開,淡淡的看了眼來人,“蕭景鈺?”他記得這是誰,所以對帳外搖了搖頭,頃刻間,聲音消失,隻剩下蕭景鈺嚴厲的質問聲。
“本將軍敬你錦北王驍勇善戰,大義凜然,所以今日才不想鬨得這麼難看,萬象山的事情,已經傳遍了幽州,錦北王果真是大義,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我去他媽的戰無不勝,戰無不勝還需要一個女人,為你自傷手臂,求得所謂部下的援助?”
他說了很多,陳瑾之並沒有過多去聽,隻在他想踏進裡帳時,攔身而擋。
“彆攔我,滾開!”
蕭景鈺進不去,氣惡的攥緊長劍,在掀落物件的同時,不發一語的人終是低語:“這個人,你今天是帶不走了。”
蕭景鈺揮劍落在他的頸部,周圍竟有急促的腳步圍攏,就像是敢動他,帳外人便將他格殺勿論,“你要殺我?”
誰料,他未動半分,倒把身子向前湊了湊,“殺了你,她會難過。”
蕭景鈺氣得顫抖,說出的話哽人得很,“你到底打的什麼算盤,拿著她,來當要挾的籌碼?”
“不需要任何籌碼,她隻要站在我麵前,我便會為她低頭,”他帶了笑,目光多了些偏執,“這一次,是我沒有保護好她,算我求你,讓我陪她一起死。”
話出的瞬間,蕭景鈺拿劍的手一抖,他想在陳瑾之的麵上看出點托詞,可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出絲毫開玩笑的意思,因為他看到了被風掀起的帳角,露出棺柩的一角。
這一刻,蕭景鈺想哭卻哭不出來,若能替,他想死的是他就好了。
“五哥?”聲音響起的時候,不止是蕭景鈺,就連背對著裡帳的人都渾身一震,他手心有汗,一貫平靜的麵容也有淚滑落,他第一時間想到那日的求神拜佛,興許神佛能聽到他的祈求,把她又送回到自己的身邊。
陳瑾之雙目含笑,等候兄妹兩人說話的同時,悄然讓人撤下棺柩,夜色彌漫著整個王朝,對上王營,識趣散去,蕭景鈺離開得很迅速,他之所以答應留她十日,也是給陳瑾之一個機會,機會怎麼用,隨他。
燭火之下,少女托腮瞧著他,知他完好無損,好得不能再好,笑出了聲,沒等陳瑾之說話,又低歎,“可惜我是女兒身,若不是,我便能長長久久陪在你身邊。”
陳瑾之沒有規避視線,坦然自若,說出的話露骨深意,“可惜?”等少女提眼對視,慢悠悠道:“你可知,你在我心中是獨一無二的。”
這一次,倒是反過來了,蕭南熹聽完,心滿意足的就地閉眼後,陳瑾之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若想留,應允便是。”
“可是,我又如何留得下你呢?為你反,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