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世子他又惹事了。”日曬府邸,朱紅的大門被猛然推開,身著粉衣的婢女匆忙的踏入後院,高喊道。
被一群人擁護著收拾花葉的女人,勾著笑,倒也沒問所犯何事,隻輕輕開口:“你們又不是不知,殿下一貫如此,小孩子,由著他去吧。”
約莫就是來了興致下河抓魚,或者夥同鄰家公子爬樹掏蛋,有侍衛跟著,倒不會有大事。
見著王妃如此平和,粉衣婢女點了點頭,又猛然搖頭,“王妃,這次不一樣,世子他偷跑入宮,不知做了何事,被宮裡人當賊人抓起來了。”
“什麼!”肖洛雲吃驚起身,這下倒是顧不上修剪的花花草草,急急忙忙的帶著人出了門。
前往王城的路上,肖洛雲試想了最壞的結果,卻不想剛好遇到王宮馬車,在王衛的請示聲下,從車上下來一少年,少年眉目如玉,黑曜石般的雙眼亮著光,見到身著錦衣的女人,作揖行禮,“王嫂。”
“三王子不必多禮。”肖洛雲連忙讓人起身,落到少年身上的目光又突然看向他身後,見至沒人,才回到他的身上。
“王嫂無須憂心。”少年抬起右手,手指微屈,很快就有侍從將帳子撩開,從裡麵抱出緊閉雙眼的小孩。
“小世子隻是嚇暈了,並無大礙。”他寬慰。
肖洛雲快步去到他的跟前,從王衛手裡抱過人,交由身後跟上來的侍衛,“多謝三王子。”
少年點了點頭,輕聲提點,“以後切勿讓他這般胡鬨,王嫂是知道的,母後她對北漾王府不滿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小世子這一次隻是爬狗洞入內,無知罷了。”
是夜,肖洛雲一想到今日之事,還是後怕得厲害,對醒來的陳仟行也是三令五申,強調切勿再獨自入宮,為此罰人跪了一夜前堂。
夜裡漸深,涼意加重,陳仟行本想偷懶回房,卻在經過前堂大門,看到坐在木椅上的女人,遠遠看著似乎哭過,眼眶微紅。
“行兒?”木椅上的女人擦乾眼淚,轉頭的同時看到了站在遠處的人,喚道。
“母妃,我錯了。”陳仟行上前下跪,瘦小的身子看著實在單薄,肖洛雲也沒將人扶起,隻是借著此事,輕嗬道:“你父王在外殺敵,護民為生,他在,王府便在,母妃不妨告訴你,國家存亡之際,首先離開的是你的父王,吾兒該明白母妃的意思。”
“今日送你回來的,是下一任君王,王室嫡長子陳瑾之,若是行兒,再見著他,對他恭敬一些,母妃希望你順安,而不是被權束縛。”
此後的兩月,倒是安平無事,直到一個雨夜,王府的門被人叩開,正處後院嗬斥陳仟行的肖洛雲,見至來人,眼裡的光猛然亮起,急切起身:“阿許。”
窗外的雨還下著,淅淅瀝瀝的砸在房簷上,陳仟行聞言轉身,目光落到一身戎甲的男人身上,再往後,是一個淡黃窄身長袍的少年,他收回眼,朝身前的男人作了一禮,“父王。”
陳許抬眼看過去,點了點頭,側身的同時,大手放到少年的肩上,“瑾之不必怕,有王叔在,”待人點了點頭,他半蹲著,和麵前的人介紹,“這是陳仟行,”隨後又將站在另一邊的陳仟行拉到身前,“你兄長,陳瑾之。”
“以後北漾王府是你們倆的後路。”
那年,陳仟行六歲,陳瑾之八歲。
陳瑾之的到來,並沒有改變什麼,陳許還是如往常一樣,在第二天趕回邊關,除了下人猜忌多出來的少年,是王爺的私生子,其他的,他不樂意去聽。
反倒是他越不願去理睬,越能遇到一語不發深夜練劍的陳瑾之,少年的青絲被發帶纏繞,眉間攏著,往往從亥時到寅時,一刻不歇的苦練,這是陳仟行起夜無意看到的,他見證了少年白嫩的手到血泡遍生。
以前他隻當多了個人而已,真正讓他認識到陳瑾之必須是他兄長的時候,是一個雪夜,瘋玩回來的陳仟行在隨行小廝的說話聲中,觸到渾身是血的人。
也是在這個時候,陳仟行才知道,今夜是陳瑾之的生辰,他偷去見了一母同胞的王弟,竟不想遇上胞弟染了溫病,他守了兩個時辰,被王衛以為是刺客,打了個半死,正是這一事故,讓本來平定的朝堂動蕩了起來。
北漾王府的房簷之上,便多了幾波探查的黑衣人,在肖洛雲的期許下,他牽起了陳瑾之的手,輕喚著:“兄長。”
如果這樣叫,能救你,也未嘗不可。
在愛裡長大的孩子,也想把愛給他一份,即使,陳仟行並不知道,他所處的環境有多絕望。
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卻不想“五王子險些被刺殺”一消息在王城傳開時,在郊外學習騎馬的陳仟行眼見著一旁舞劍的兄長,收了手,猛的往回跑。
“兄長!兄長!”他嘶喊著,一點不起作用,眼見著少年的身影跑得快看不見,下定決心的陳仟行勒轉馬,一鞭子打在坐騎上,他雖算準著追上了兄長,但沒算準吃痛的馬受著拉緊韁繩,很快將他甩到地上,這一摔,直讓他咳出血。
這樣大的聲響,終使得滿臉焦急的少年停下腳步,探身把他拉了起來,想罵人卻在看到他湧出的眼淚,止住了聲,不再言語。
“你一個既定的王都有變數,彆說一個可能當上王的人,”陳仟行緊緊的拉住他的衣角,怕這一鬆手,他就真的消失了,聲音輕顫:“兄長若死了,真真就著了那些人的道,兄長若死了,就沒人為我放風,在夜裡陪我如廁,也沒人教我習字,點燈等我回家。”
陳仟行走上前,將頭埋在他的肩上,低聲道:“你的手,還得我給你上藥呢,三王子,忍辱負重這麼久,全都不要了嗎?若你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
他能察覺到身前人的微愣,好久,哽咽的聲音落到陳仟行的耳裡,“少有人知道我是誰,仟行,我的父親殺了所有知道,我存在的侍衛和婢女,除了一些變數,不得不存活,而他們要做的,隻是將我丟上戰場,我是死是活無人在乎。”
玩鬨慣了的陳仟行才突然明白,不是所有的事實都能成真,一個儲君到頭來還不是親無所依,有些東西他並不想懂,但在看到大他兩歲的兄長,也有情緒失控時,又一次拉起了他的手,“回家,我們回家。”
此後,王府的一乾人便改了口,喚陳瑾之大公子,陳仟行小公子。
不過兩年,陳仟行親眼看著前來報喪的鐵騎,帶來了北漾王的死訊,親眼看著一向溫和的母妃握著帶血的披風,變得沉默寡言,大病不起。
再次見陳瑾之的時候,距離他離開淮都去往鐵騎才一年,少年腰配長劍,身著孝服,目光死寂,似怕嚇著高牆之下的人,緩了好久,沙啞著出聲,“回去吧,跟兄長回去。”
正如一年前,他拉著陳瑾之的手回去一樣,這一次,陳瑾之跑遍全城,尋他回家。
意外發生後,陳瑾之在北漾府待了三個月,用單薄的身軀撐起了北漾府,所以陳仟行還是那個可以肆意妄為的世子,北漾府還是那個北漾府。
隻是醒來的肖洛雲再受不得刺激,自此,陳仟行變得比以前更愛笑,變成了所有人都驚歎的謙順少年。
孩童長大了,褪去了稚嫩,似乎,成熟了不少。
陳瑾之受詔要離開的前夜,肖洛雲牽著陳仟行的手,平和的囑咐:“母妃便是為了安定幽州而來,卻不想與你父親生情,還有了你,在母妃心裡,你們很重要,現如今,出了點意外,”她笑了笑,眼裡多了絲眷念,“以前,你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今,母妃便把你交由你兄長,能護北漾府的人走了,你兄長就是下一個定下王府之人,行兒,你記住,切不可多生異心,活著,好好活下去。”
今日的天色似乎亮得早了些,陳仟行跟著陳瑾之離開的時候,耳邊還響著一句話:“不求你前途高起,隻盼你和你兄長平安早歸。”
在鐵騎的半月裡,陳仟行忘卻了身份,不要命的跟學招式,周邊的營將和軍師都勸不住,直到帶兵大捷的陳瑾之,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人拖到狼煙剛消的戰場,讓他親眼看著這殺不儘的敵人,流不儘的鮮血,最後告訴他,“入了軍營,就給我好好受著,彆想著去死,有兄長在,攔也要給你攔在身後,從北漾王府出來的人,都不是孬種。”
再後來,他在五淹赤峰一戰中大捷,揚名在外,大大小小的戰役麵前,陳瑾之都履行承諾,將他攔在身後,涉險少之。
宣城一役,陳仟行遇到一名少女,少女蠻橫無理,滿口胡謅,並無世家小姐的氣派,卻讓他不惜犯險也要護之,世局不穩,她終究還是離開,這一彆,使得少年胸腔下的心臟不再跳動。
後來,聽身邊的副將說起此人容顏絕佳,才驚覺,原來,他早已動情生念,不願承認,實是錯舉。
等到兩人在邊境再次相見,已快半年,少女是南蕭六公主,此行是來看望她的王兄,而他出現在邊境,是為解困惑,好在,四目相對,皆明心意。
少年的心動在熱極的初夏,肆意橫行,所到之處,耀眼明媚。
“願賭服輸,”陳仟行揚著笑,聲音在此刻化開,“我把自己賠給你。”
蕭可這才記起,他在教她騎馬的時候,說的比試,原來是這個意思。
“要不要?”少年跨過邊境,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
“要。”她抬眼正對上他的眼眸,再也沒能從他身上移開。
兩人的情在北漠、南蕭的交界處生根發芽,日日夜夜再難泯滅。
隻是後來,讓陳仟行沒想到的是,什麼苦難都熬過來的陳瑾之,終究是沒熬住對蕭南熹的執念,沒熬住對百姓的忠念,沒有防備的死在護了一輩子的胞弟手裡。
消息一出,坐鎮邊關的陳仟行氣上心頭,強闖王宮,意圖要個理由,卻暗遭毒手,倒在雪地裡連起身都做不到,意識模糊之際,隻覺著有人將他攙扶著離開。
再次醒來,大雪還下著,他不明白為什麼王兄不再等一等,明明此戰過後,無人能阻,直到一道聲音輕輕淺淺的擊中了他的心,“如願以償,因為他想南熹如願以償,到死都想,”少女吹了吹冒著熱氣的湯藥,再看到湯藥見底,又道:“阿行,愛是這個世界上不用宣之於口,也能感受到的,就像我和你。”
“若你能少受點傷,我會很高興。”
陳仟行彎著唇,說出的話,摻雜了笑意,“過段時間,殺了那暴君,平定戰亂,你便會知我心意。”
“什麼?”少女將碗放到桌上,抬眸。
“八抬大轎,萬裡紅妝,予你一生,不離不棄,”他緩緩出聲,隨後,虔誠的低下頭,落下一吻,“愛意不散,至死方休。”
休戰的第五年,殺不儘的突厥,竟又湧入再來。
月初時分,陳仟行領了數萬王師前去迎戰。
而蕭可候在府裡,等著回信,久等不來,她多是握緊那封信箋,日日都看,早能倒背如流。
見字如見麵,小可兒。
月前,營帳之內竟有突厥來訪,幸而多留了心眼,才化險為夷,好在隻是受了輕傷。
帳外月圓,夜涼難捱,床榻窄硬,有點想你。
同年初秋,信箋來得頻繁了些,這也讓提了一口氣的蕭可放心了些。
已收來信,勿掛念。
傷好無礙,知你順遂,便能放手一搏。
你恐是不知,娶你是我這一路想得最為頻繁的事,金陵台涎上,今有良人伴天明,這苦楚再難我也覺著快活。
見字如麵。
這戰從北到南,我已去見過外祖父。
聽他說起你,我才驚覺喜歡不宣之於口的意思。
天下明明已經太平,我卻緩不過神,怕睜眼隻是霧障,說來慚愧,讓你日日守在府裡,候我回來,總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
前來送信的驛兵將最後一函遞上,見著麵前女子沒了笑,不敢再說什麼,作揖離開。
失信見諒,望小可兒切勿傷感。
我既答應娶你,就一定會回來。
在邊百裡之外的王師已然精疲力竭,連著數月,突厥憑著狡猾善變,雖然看著儘滅,卻不想他們交戰之時,扛著蠻橫打法,留有餘力,在王師回程的路上,伏擊。
那夜,大雨滂沱,累極的王師和殘存的突厥,在浮華山廝殺,霎時,血流漂杵,卻無人退卻,殺紅眼的陳仟行連斬數人。
高坐駿馬的突厥首領妄圖勸服,畢竟這王師越打越不要命,他雖不怕,隻因身後的突厥勇士快要趕到。
他想要麵前雙眼猩紅的狼崽子。
“定北王,你若歸順我部,爵位、女人、牛羊都可以給你,你的弟兄也不會無辜慘死。”首領鬆了韁繩,慵懶的靠在馬上,高聲。
陳仟行並沒有停手,也沒有回話,高大的身軀持劍砍開數人,隻是,無奈這突厥越來越多,而戍守邊防的其餘士兵,一時半刻,並不能趕來。
雨下得越來越大,後來,上百名王師被砍傷受俘,陳仟行和餘下王師奮起抵抗,戰到最後,血水和汗水融合,掉在地上,前赴後繼的敵寇完全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直到,腹背受敵的陳仟行被突厥首領一劍射中肩膀,倒在地上。
“將軍!!”隨在一處的王師皆想上前拉動,卻不想,早在陳仟行倒地那刻,兩個突厥人已經將刀架在他的頸部,然後,一群又一群的突厥人,將陳仟行包圍在裡。
“你們的將軍現已命不久矣,你等何須反抗,丟了劍,歸順突厥,可享榮華富貴。”一瞬間,不斷有人高喊。
“我北漠數十城,皆有王師管製,首領以為殺我一人,便能屠儘這些忠士,吞下這北漠?癡心妄想,”陳仟行強撐著站起來,雖被突厥團團圍住,但絲毫沒受影響,他轉頭,嗤笑一聲,“若王師儘滅,那便是這世間覆滅,所以你不必同我再說些什麼?
突厥王笑了笑,從馬上跳落,將搖搖欲墜的陳仟行拖到受俘的王師麵前,“你若現在和他們一起歸順本王,本王便饒過你和現在廝殺成瘋的將士們。”
陳仟行閉了閉眼,淡然一笑,“要我投降有何難,砍下我的頭顱,去我雙腿,讓我三識儘失,便能使我屈服,隻不過,身是服了,心還是不服的。”
“這死又何懼,北漾王府的人,都不是孬種。”
隨後,被俘的王師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將軍被突厥人架住,他的肩膀和身上以至雙腿,被利箭射穿,整整十數支箭,一盞茶的時間,已經不成樣子。
“兄長,母妃,父王,我沒給咱們王府丟人。”
陳仟行睜著眼,生抗到齊雲帶兵趕來的那刻,他聽到,有人大叫,“快!!救將軍。”
他甚至還能笑一笑,想抬眼看看被俘的新兵們,看看他們被嚇成什麼樣子了,隻不過,沒等他出聲寬慰,身前已經被鮮血圍繞。
不對,不對,一定不是這樣。
他掙紮著抬頭,卻被突厥王使勁踩在地上,月光下,那百名受俘王師,都自戕而亡。
王師從不棄逃,從不背離,從不受俘成奸。
戰況越來越激烈,陳仟行隻感覺能站起來了,身前是整齊劃一的王師,身後是突厥人想用他當擋箭牌,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幾乎是用儘全力,湧到頸部的血被他咽下,“齊雲,不用管我的死活,率兵衝破這蠻夷之地,還我北漠安定,讓王師的烈馬,越過這座山,將突厥抵擋在外,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噗。”
鮮血終於從他嘴裡流了出來,齊雲跌跌撞撞抱住他的時候,他的身子已經冰涼。
“不論…生死,記得帶我回去見她。”他斷斷續續說完,似能看到眼前的血海,變成了在北漾王府門前肆意歡笑的少年,就像是回到小時候,那時的北漾王府還存在,一如既往,無人喪命。
“之前說的命給你,恐會失信了,下一回,再給你,好不好。”
“可是,沒下一回了。”
“小可兒,忘了告訴你,我們相遇之時派人殺你的主謀,是你父皇,其實,我本不想告知你,想著自欺欺人,能留給你好的幻想,卻不想,連我自己,都沒能留給你,北漾王府,滿門忠烈,北漾王府三個人,都沒能善終,也都對不起你們...”
雨停,又落大雪,洋洋灑灑,將先前的往事全部遮蓋。
那夜,他若撐過,就能如願以償了,隻不過,紅色發帶還是隨著身軀一同留在了這裡。
“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