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你已經關了兒臣半年,還不肯放兒臣出來嗎?”蕭可低喃出聲,眉眼揮之不去的憂思,“今年冬日,南蕭下了雪,北漠呢,母妃可知?”
窗外一片雪白,落下的飛雪將近前的翼角悄然覆蓋,徐昕雲算計了一輩子,到頭來,也沒能登上高位,失了哥哥不說,連常遠軍也悉數潰敗,現下,自己最愛的女兒也沒了往日的乖巧,從北漠回來的這兩年半裡,不止一次說起想去北漠。
徐昕雲明白,阻攔得了一日,卻阻攔不了一輩子,可北漠變故一事,蕭南熹都是棄了身份才得以一去,再沒回來,捫心自問,她舍不得,“可兒現在張口閉口便是北漠,當真是沒話和母妃說了嗎?”
落鎖的殿內寂靜無聲,仿若剛才的聲音隻是幻覺,徐昕雲靠上前,“當時送你去北漠是迫不得已,現如今回來了,心卻丟在那兒了,一個未出閣的公主整日和男子廝混,還不夠你受嗎?”
“母妃,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蕭可站起身,不顧淩亂的儀態,三兩步走到門前,意圖解釋。
“不必再說,”徐昕雲火上心頭,語氣不由得加重,“從小到大,你兩個王兄事事護著你,你舅舅疼你,頂好的物件都會給你送來,母妃不求你感恩戴德,可你得留著命,多想想你的親人,你以為你是蕭南熹,可以胡作非為,無人管束,你以為你是蕭萱,放肆張揚,蕭可,我們給你的,你得受著,其他的,想都彆想。”
蕭可剛觸碰到門的手,突然垂落,木門相隔,她還能看到不甚真實的幻影,那人勾笑低喃,眉眼的失落儘顯,“真不嫁我?”
她記得她亦是回笑,抬眼,挑釁道:“嫁你,比學騎馬還難嗎?”
嫁他不難,可她被困在偏殿,再也不出去了。
次日一早,蕭可被一陣喧鬨吵醒,想睡也睡不著,剛坐起身,落鎖的大門被人從外踹開,印入眼簾是一身戎裝的男人,男人目光冷冽,周身上下血跡斑斑,就是這樣冷的視線,在看到她的時候,柔了下來,“還不過來。”
“陳......陳仟行,”她麵色蒼白,在看到來人是陳仟行的那刻,腳步和呼吸頓住,“你這是做什麼!”
男人不甚在意,當著倒地的侍衛和嚇壞的婢女,走上前,將她擁入懷裡,聲音含笑:“我說過,勝了便娶你,八抬大轎,萬裡紅妝,予你一生,不離不棄,”她能感覺到陳仟行垂下的頭,靠在她的肩上,耳邊傳來歎息,“我的心說,很想你。”
“王府落灰,我盼你歸,跟我走,命都給你。”
“陳仟行,你看清楚,這是南蕭。”蕭可回應著他的擁抱,輕聲道。
“我知道,”陳仟行抬眼,握住女子纖細的手腕,“待北漠安平,我們便成婚,蕭皇同意了。”
他笑,目光始終看著她,“跟不跟我?”
蕭可點了點頭,下一秒,勾起的唇角隨著男子高大的身軀,一同落下。
“陳仟行...阿行,”她慌忙無措的看著他倒下,遲頓的伸出手,去按住不斷湧出的鮮血,即便她如何捂,都有血從手縫流下。
溫熱的血,落了一地。
“這點小傷,無礙,何須哭得如此,醜死了。”陳仟行將頭靠在她身上,慢緩的出聲,不一會兒,垂眼,撕了外袍,隨意纏上傷口。
他抬起手,不經意的避開沾有血跡的手掌,改用細長的指節,撫上她亂亂的發梢,輕聲撫慰,“還要娶你呢。”
從始至終,壓根就沒看身後一眼,他如何不知,身後是誰。
她的王兄罷了,因為是她的至親,所以他不計較。
蕭可順從停下,等他冰涼的手不動了,才提眸,見至門邊提劍的蕭澤和麵露難色的蕭越,不可置信的顫聲,“皇兄,你們...”
“要殺了我嗎?”
“可兒,四哥他隻是一時心急,所以才傷了定北王,”蕭越出聲解釋,觸及眼神渙散的蕭可,想上前,卻被站起身的陳仟行抬劍製止,又無奈的出聲,“我們是你王兄,怎會傷你。”
“你們傷他,就是傷我,”蕭可被陳仟行護在身後,正正好好的位置,恰好讓所有人聽到她的聲音,擲地有聲,“是如此,皇兄,還要持劍阻攔嗎?”
“走,馬上,離開南蕭。”一直未發一語的蕭澤突然出聲,此話一出,原本將殿外圍得死死的侍衛,悉數讓行。
陳仟行回過頭,在詢視她的態度,而蕭可看了眼麵無表情的蕭澤,開了口,“走。”
兩人剛出後宮,就被眼前的一乾人攔住了去路。
“仟兒,你這是,”肖侍郎愣了一下,不等人回答,轉頭吩咐:“快,去請禦醫。”
徐昕雲觸到蕭可,冷下臉,不悅的開口,“蕭可,回宮去,”見人不動,又出聲嗬斥,“不要讓母妃說第二遍。”
麵色蒼白的男人將她護在身後,誓有她不願,就不會讓彆人帶走的意思。
蕭可垂下雙眼,很快,抬眸注視一貫冷豔的女人,“母妃,請移步後殿,兒臣有話同你說。”
“陳仟行。”她出聲,麵前的人回頭看了看她,還是讓開身子。
他看著她隨徐昕雲走了幾步,回眸出聲:“禦醫來了,殿下,你先走一步。”
話落,竟是頭也不回的離開。
陳仟行想伸出的手,突然停下,肩上傳來溫熱的觸感,他轉過頭,寬慰已經年邁的外祖父,“外祖父,這點傷無礙,我想等等她。”
肖侍郎不做聲,他看著原先肆意妄為的少年,被磨得越來越像他的父親,沒由來的心酸起來。
這後殿的陳設不比其他,沒火盆,有點涼意。
“今日,母妃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我,明日或者後日,也許就是具屍體,”蕭可停下腳步,回望,“蕭萱已死,難道母後要看到女兒和她一個下場才肯同意嗎?”
“吾兒長大了,也會威脅母妃了,好啊,好,母妃養你多年,你卻心向害死你外祖父的北漠,”徐昕雲坐在圓椅上,目光淡下,“那北漠就非去不可嗎?它就比母妃和你皇兄好,比你父皇好?”
“非去不可,”蕭可望向窗外,聲音很淡,“我要去贖罪。”
“你在胡說什麼?”徐昕雲滿臉不信,站起身大聲道。
“當年宮變,父皇放出消息,罰母妃幽禁,罰兄長一百杖刑,可暗裡,是喂涼藥讓您再也懷不上孩子,隨後送入冷宮,孤獨終老,而我那兩個兄長,毒酒賜死,南熹在不知道的情況下,還是替你們求情,讓父皇免了你們的責罰,她連杖刑和孤獨終老都覺得過於殘忍,而你們派去的人潛入北漠,加劇了錦北王的死,若她知道...若她知道,她所救之人,間接害死了她的師父,你說她作何感想?”
“你們的權謀,你們的私心,你們的無知,害了多少無辜的百姓,又害得多少人流離失所,這個答案無解,”蕭可輕笑提聲:“母妃還不明白,我們從始至終都隻是,父皇保護皇後的幾枚棋子。”
“母妃,從小到大,我被你和皇兄們保護得太好,以至於現在都不能接受,你們不是我心中的形象,我從未自己做過一次決定,這一次,遂了我的意吧。”
停住的雪又落了下來,蕭可緩步返回,遠遠看著男人身形高大,靜靜的站在大道等著她。
“剛剛,為什麼喚我殿下?”陳仟行撐開傘,淡淡出聲,語氣很平,也不難聽出,有些許不快。
蕭可隻覺得好笑,“那般多人,你想憑空冒出一個不敬嶽母之罪?”見著身邊人點頭,她道:“父皇那兒是如何同意的?”
“想知道?”陳仟行裝作不經意的開口,唇角卻勾著不落。
“陳仟行。”蕭可停下腳步,雪花頃刻落到頭上,隻此一秒,男人回頭,陽光突然下落,照在他明媚的眉眼上,她聽得他輕輕貼近的腳步,然後就是一句:“我說,待北漠安定,攜你回蕭久住。”
一個王爺,可以為了她,永遠留在南蕭,這個交易,於南蕭來說,隻有利。
長樂238年,是於北漠百城的百花節,不過晌午,就有多數部族人湧入黎城,熱鬨非凡,卻沒人瞧得城牆之上坐著兩名女子。
蕭可偏過頭,疼惜的目光緩緩巡遍女子全身,見著她沒有過分感傷,小心開口:“今夜百花會,南熹會去嗎?”
“不去了,”她站起身,低垂的眼神提起,堪堪落到遠處的林場,“皇姐,明年你與陳仟行的大婚,我就不來了,以後他若是欺負你,就...找常將軍,他會幫你的。”
春風化雨,淅淅瀝瀝的落了小雨,大街上都是跑著躲雨的人,隻有蕭可站在原地,看著她一身蜜合色紗裙走進人群裡,直至不見身影。
是夜,下了一天的雨才止住,百花盛宴,千人前來,蕭可坐在府門前,望向午時南熹離開的方向,她如何猜不到,明年的初冬,她的南熹,要去見她的少年了。
“王妃,殿下在牌樓等你,讓標下過來告知一聲。”小跑過來的侍衛作揖行禮,然後指了指不遠處燃著火的牌樓。
蕭可站起身,隨帶路的人走了幾步,出聲:“王妃?”
身前的人笑了一下,“遲早的事,王妃不必害羞,說句大不敬的話,戰事一完,你便是正兒八經的王妃呢。”
“將軍,人已帶到。”侍衛回了話,告退。
周遭還鬨著,潤濕的大地還散發出春雨的滋味,身著月白色束衣長袍的男子,腰配長劍,回眸輕笑,“花呢?我的王妃。”
“沒有花,”蕭可站直身子,仰頭,“把我自己給你,要不要?”
“要,”男子高大,走到她麵前的時候,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圈人進懷裡,“但不是現在。”
話落,蕭可被他拽著,夜逛黎城,從左街賣糖人的,一直到南天門下的夜火,周圍人越是熱鬨,蕭可心裡越不踏實,冥冥之中,身邊人好似要離開了,許是覺察到她的不安,陳仟行轉了方向,將人帶到城牆之上。
“小可兒說的嫁我,還作數嗎?”他目光灼灼,不帶絲毫掩飾。
蕭可疑惑抬眼,卻隻看到他的側臉,入目的左耳紅得厲害,她笑了笑,輕言且堅定:“作數。”
“明日有一戰,不得不去,待我回來,八抬大轎,萬裡紅妝,明媒正娶,迎你入門,”他垂眼,“可現在,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暫時給不了你,但你若要,整個王師都是聘禮。”
“陳仟行,今夜是個好日子,”蕭可靠上前,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適合,私定終身。”
在一眾護兵的見證下,兩人如大婚那日才有的禮節,對天、對地...
一一行禮。
蕭可不知,這是見到陳仟行的最後一眼。
這一戰,打到了初冬,捷報和他戰亡的消息傳來時,蕭可也忘了,她到底是怎麼走出大門,怎麼受住同情的目光,怎麼掀開披風去看他...
血肉模糊,這是陳仟行留給她的最後一麵。
失去王將,淮都震怒,派來的人除了一句延遲下葬,再無其它,丁敖帶著各營將軍來的時候,蕭可已經將陳仟行打整了一番,起碼看著沒那麼嚇人,她原是不怕的,隻是那日血肉模糊的樣子嚇哭了街上小孩,他那樣愛乾淨的人,怎會甘願如此下葬。
“公主,待到下葬後,您還是回南蕭的好。”
“公主,若將軍泉下有知,是不願看到你這般。”
“公主,你得想想南蕭。”
“......”
過來勸慰的將領終是閉了聲,萬般話,彙成一句:“公主,節哀。”
等人散開,蕭可蹲坐在將府,撫摸帶血的披風,聲音暗啞,“你一走,他們都欺負我,連一句蕭姑娘都不願意喚了,”院落小雪,連帶著麵頰上的眼淚一同飄到地上,寂靜的廊亭下,隻聞:“我知道他們是想保護我,可我偏要...你親自出馬,不然,我就賴上你了。”
大雪飄揚,看不到邊,蕭南熹來時,已經月餘,咳嗽了半月的她怔愣的看著麵前的棺柩,久不能回神,還是恢複常態的蕭可和著寒風,一把將人摟進懷裡,“蕭準不簡單,南熹,找準時機,離開北漠吧。”
這是蕭可心神皆疲之餘,想得最多也是最重的一件事,她想南熹活著,替所有人好好活著。
陳仟行最後還是下葬了,見著他被送入陵墓,蕭可很是平靜,平靜的看著送葬的隊伍離開,平靜的注視南熹策馬的身影,平靜的踏進陵墓。
“你說八抬大轎,萬裡紅妝,予我一生,不離不棄,我現在什麼都不要了,就要個你,行不行?”
“我們就是局中人,是一輩子都無法擁有彼此,是情定終身也撼此生的變數,金陵台涎上,不見良人伴天明。”
“我是來贖罪的,不是來殉你的,”蕭可飲了口梅湯,釀著笑,“那夜牌樓下,陳仟行,你說的娶我,還作數嗎?”
“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