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可想好一戰,出了黎城,可回不了頭了,”陳仟行手握長劍,目光冷冽的掃視眾人,見無人反駁,屈指微勾,“三軍聽令,一刻鐘的時間整頓,一刻鐘後,前往淮都,為將軍報仇!”
“報仇!報仇!報仇!”說罷,枕戈待旦的大軍很快行動起來,殊不知,站於高台上的人,需依靠丁敖扶著,才勉強站得。
丁敖死死的抓住陳仟行的腰間,未使他倒下,看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男人,丁敖低聲勸阻:“仟將軍,您這身子不如以前,如今虛弱太多,我怕不到淮都,你便倒下,縱然將士有心撥亂反正,可你倒了,常將軍拿不了劍,就連傅將軍都跟了昏君,我們沒有勝算。”
幾位營將此刻也有心無力,跟在陳仟行身後,下到城門口,等士兵再也看不見了,幾人才開口:“我們為將軍死,理所應當,可怕就怕在,我們死了,大仇還未得報,仟將軍,你要保重身體,你倒下,這個王旗就沒了。”
沒等陳仟行開口,已有人揮鞭架馬而來,來人直衝城門,待眾人反應過來,想去攔的時候,卻被麵露喜悅的陳仟行攔下,隻見已過半百身著布袍的老伯,利落的從馬上下來,見到陳仟行,一針見血的指出:“仟將軍,你現在的狀態不宜帶兵,更彆提謀反。”
“傅叔,你怎麼來了?”陳仟行不怒反笑,長揖行禮,緊繃狀態下的困頓,在看到熟識的人時,悄然瓦解,聲音很低的輕起。
“受殿下所托,來等一個人。”李傅將人扶起,說明來意。
“誰?”陳仟行放緩聲音,問道。
“你們王師的小將軍。”李傅想起陳瑾之的囑托,最後的人名在他看向岸邊的少女時,瞬出。
“傅叔可知,她另一個身份,”陳仟行就像聽到什麼笑話,在與在場將士對視後,“王兄被害死當晚,三公主也被太後一道聖旨逐回治顏部,王師的小將軍不光是北漠的,她還是南蕭的小公主,她...根本不可能來。”
李傅隻是笑笑,殊不知喘急的馬蹄聲在黎城範圍內響起,少女身著綠色錦服,在一眾王師的歡呼聲中,下馬,含笑道:“仟將軍似乎對我成見很大。”
我鬆了韁繩,對著諸位淺淺行禮,隨後,在常將軍勒馬的片刻,站上高台,早在來時,常將軍就和我說了事情的經過,現如今,我站在這裡,慢緩著出聲:“月前,我師父被數人圍攻,死在了嶺北,一代名將,身陷囹圄,死後,卻不歸故土,和著熱風留在了守了一輩子的枯漠裡,而我師承將軍府,卻苟且於世,逍遙快活。”
我頓了聲,看著台下僅剩的幾萬士兵,隻覺心裡有愧,“蕭某隻是陳瑾之的徒弟,今此前來,是為恩師平反,我已舍去皇室,這輩子,都將和諸位同進退,共生死,如此一來,大家可還要反?”
“小將軍的意思是,不反了?”
“若不反,我們心裡咽不下這口氣,王師從不棄逃,今日就是死,我們也要死個痛快!”
“小將軍若是怕了,大可不去,留在我們身後便是。”
我將大家的話都收入耳裡,連陳仟行氣得吐血都甚得我心,在些許不理解的眼神中,我笑吟吟的開口:“仟將軍如此急躁,對王師來說,現在,反君王可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聞言,城門處的陳仟行站直身子,他雖有不甘心,但事實就是如此,他這身體,即便是帶兵反了陳詢,接下來,又能活多久呢?
我走到對此不解的士兵麵前,一一解答:“王師永不棄逃,可不是這個意思,現下你們都被仇恨蒙住了眼,很難真正的製約敵人,等真去了淮都也隻有枉死,你們彆忘了,淮都有傅辭,若你們覺得不成阻礙,那暫且壓下不提,就說現在黎北如此大行徑起兵,你們讓百姓怎麼辦,你們的妻兒又怎麼辦?”
看著麵前的士兵有了波瀾,我回神,對上陳仟行從容的目光,笑了:“你王兄,所守一輩子的和平,難道真就不要了?”
聽到問話,陳仟行停下過來的腳步,抬眸出聲:“旦憑姑娘決斷。”
我同他相視一笑,也知道時機到了,拿出令牌,“三軍何在。”
“在!!!”三軍齊聲。
我沒由來覺著心裡酸楚,好一會兒,才道:“為民生,為國死,這個兵,我們不旦要起,還要做到不傷一兵一卒,不牽連無辜百姓的情況下,靜待兩年,你們記住,守邊關,不是為朝堂,而是為了百姓。”
“王師上下,願聽從小將軍差遣,萬死不辭!”
返回王營的路上,丁敖低聲朝陳仟行問起:“仟將軍,你說咱們王師咋就憑個令牌,就心甘情願的服了?”
陳仟行搖了搖頭,看向自踏入北漠起,神色冷豔的少女,柔聲:“誰說緣理由天定,在所有王師的心裡,早就把她當成了錦北王妃,”他偏頭,看向豁然開朗的丁敖,“你不也是嗎?”說完,拍了拍丁敖的肩膀,走遠了。
被戳破的丁敖麵上一怔,耳朵突然發紅,餘光中的少女停了腳步,正與老伯說著話,眉眼低垂,看不清眼底是何情緒,他索性放緩了腳步,就在他們前麵一點。
“軍師。”我行禮喚道。
“在末將心裡,你就是錦北王妃。”麵前始終帶著笑意的人,突然上前兩步,出聲。
“軍師,您...”我慌了神,一是師父都要尊喚的軍師,竟如此自稱,二是最後四個字,是我壓在心底的妄念,雪陷黎城內,再無王將現,我又何必徒增傷感。
“丫頭,彆急著說話,待我說完,你就能知道緣由,”李傅負手看向身側的少女,“初染同是成言矣,彆是悔過空山空,情絲若為何時起,言辭新肇詩馥月,其實這幾句話,是他的心之所向,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借著玩笑話,在向你表明態度。”
我張了張嘴,想問什麼卻還是沒能問出口,原來,在我感歎,他本該是翩翩兒郎,不染世事,和光同塵,在廣闊天地肆意笑歎的時候,他就已經動心。
“雁落黎山歸四海,言初踐行得眾聞,若違此諾神靈滅,待到屍骨成灰時,這是他的父君所述,隻為讓他在被過繼中,認清形勢,不是得了自由,就能棄了王室,不是手握權重,就能自由,環環相扣,無人避之,每一次喚字,都是在提醒他切莫過線,你當時還小,他怕你追問,也怕你看到他不甘下的脆弱。”
“他生來就是棋子,而你是他難得的變數。”
我的腳已經軟了,卻還是強撐著,一定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陳瑾之,你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呢?
所以,我滿心歡喜喚出的初言,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將你推回黑暗,對不起啊,你當時一定很難過吧。
“將軍早就猜到會有這天,故北定河的時候就托我護你周全,是走是留,全憑公主決斷,是留,末將便跟著你,傳書授業,是走,將軍也備好了後路,命我送你離開。”
我麵如死灰的勾唇,卻發現根本笑不出來,許久,滿腹酸楚,隻彙成三個字,“我留下。”
我突然記起,來北漠的途中,我無意間摸到裝有令牌的盒端,不想竟有紙張掉落到地上,紙張泛黃老舊,等我垂眼去撿,卻正對字跡,上麵僅有一句話:“若我出了意外,王師會護你。”
原來,他早知會有這天。
原來,生路既是死路。
待周遭靜默,我木然垂眼,慢慢的,嘴裡已經有了血腥氣,直到久望此處的人,回眸發覺不對,跑過來,將我帶起,卻見,我勾起的嘴角,有血滲出,丁敖慌了神,忙從袖中拿出手帕,放到我麵前。
我與他對上眼,卻沒伸手去接,“對不起,對不起...”
“戰無不勝又如何?傲氣冷絕又如何?他還是心甘情願敗你裙下,小將軍,你從不比人低一等,將軍把選擇權在你手裡,你可以任意選擇,錯了,有我們,你記住,王師永遠是你的靠山,”丁敖雖沒靠得很近,但也聽到了些,故而開口:“不為所動,是你必須學會的。”
一年多的時間裡,我一直待在王營,學各類兵法,除去箭術差些,倒得了軍師的認可,就在整個王師歇整的日子裡,原本幽靜的荒漠,被人掠奪,我這才知道,徐興並沒有死,他帶著少之的常遠軍,逃於塞外,竟還當上了邊族餘孽的指揮使。
早在我離開南蕭,父皇就下了昭告,說我得病,不治身亡,自此,世上再無蕭南熹,也不知母後是如何勸通父皇,下得此令,常將軍和我說這事兒的時候,我很是平靜,站在城牆上遠望南蕭時,多了絲笑。
“倘若我早知有這天,那時我絕不會讓你去勸將軍。”這樣一來,害了你們成了這副模樣。
“多謝。”我持著笑意,說道。
常深轉頭,“什麼?”
“不是他需要我,是我需要他,我本就是為他而來,不論身在何處,都需要。”
我隻是在想,城牆之下,他欲言又止的話是什麼?
是想告訴我,他會娶我?
還是讓我等他回來。
大戰在即,淮都來了令,命陳仟行帶兵平寇,下得此消息,傳信的第一時間告知了我,我沒開口,隻是找了空閒的日子,回了趟將軍府。
處於黎城中段的府邸,遠比宮裡的冷宮冷清,縱然我知曉下人都被散去,可踏入書室大門,裡麵的場景還是令我心顫,隻見,書架被悉數推倒,就連放茶壺的幾案也一並翻了,我沒多想,因為能有如此做派,世上隻有一人,蕭萱。
我抿唇不語,良久,上前將掉落的書籍一一放回,用了半日的時間,才複原,再回頭看天,才發現已經不早了,我踱步回了院子,正鬆快的察看沒遭毒手的屋院時,正對著門口的桌上,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塊玉佩和香囊。
我坐在桌前,想著上次蕭準和我說起,香囊好像不是原來的,結合如今,才猛然發現,他在還我香囊的時候,用自己親手縫製的香囊,換下了我做的,轉而放在身上。
“知我之心,永能不滅,知情生念,惟我一人,南方佳人,護安勿忘,知南,知南,以我之姓,注情之深。”是香囊裡僅有的字條,他摒棄一切,卻將我放在心上,即使天河逆流,也不曾改變。
再亮起的天,是在我無數次的沉默中,到來。
大軍離開黎城時,有百姓前來相送,見到我,他們已然認不出,我換了輕甲,也學著戴了麵具,陳仟行有問我為什麼要來,我當時隻記得回了句話,“因為他想守住這江山,那我便依了他,用我這一輩子為他護住。”
徐興還如從前,不知所謂的候我們前來,他認不出我,倒是以為我如昭示說的,已經死了,所以在和我交手的時候,眼裡的賞識儘現,“小兄弟,考慮考慮,來本將軍這裡,保你升官發財,想要什麼要什麼。”
可在我看來,這是勝者的狂妄,隻是不知是何原因,徐興並不戀戰,直到幾日後,我看見大步向前的人提著一件黑色的披風,我離得遠,隻識輪廓,卻覺得有溫熱滾落,抬手輕撫,才知道那是淚珠。
“那是?”身邊有人說話,我默不作聲,看著徐興走到城門口,衝我們高喊:“此物,乃錦北王生前遺留,想來本將軍用來擦鞋,實屬浪費,諸位...”
“閉嘴!”我不顧身後人的阻攔,揭了麵具,兩步跨出陣裡,劍指徐興,我知道若由他再說下去,軍心起怒,必輸。
不得已下,憤恨出聲:“徐興,你屠我兄姐,殺我百姓,辱我師父,這一樁樁一件件,我要你償命!”
我庸俗無止,妄想被愛,卻不想那個人從始至終都動情隨側,人已死,今辱之,不為所動對我來說,不是保我的第一步,他才是。
可惜,他永遠都不知道,我是為他而來。
“小公主?”徐興很是驚訝,但很快,唇角輕勾:“沒想到啊,蕭遠清竟愛發妻到這種程度。”
他似是感歎了一下,便指揮著前端士兵與我方廝殺,一時間,戰場血流漂杵,萬箭飛舞,我抿唇不語,無視丁敖想讓我去到後方的提議,手中的劍在連殺數人後,終於看到同在一個方向的徐興,我當然知道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可女子不比男子,長時間的耗損,已經到了我的極限,垂落的衣袂全是鮮血,疲憊的視線落到沾滿血跡的披風,我發現還是做不到獨善其身。
隻得暫且脫離王師的護佑,轉而向著徐興的方向去,地勢雖不平,但還是平穩到了跟前,來回幾次交手,我發現徐興過於狂妄,於是任他刺了一劍,身子不受控製的跌倒,他似是興奮,暫時收了手。
在幾乎全是敵軍的包圍下,他蹲下身,朝我靠攏,“錦北王死的時候,還念著你呢,蕭南熹,”他手中的劍慢緩的對上我的心口,用了點力,血很快染紅衣物的外側,“不妨告訴你,那把火,是我親手放的。”我忍著痛意,眼裡的絕望讓麵前的人放鬆警惕。
“你記住,女子始終不如男子。”
等徐興再想加重力道的時候,卻不知何時,被抵住不能動的少女,猛然起力用手指抵住劍,空手下反手從鞋子裡拿出匕首,順而利落的插進了他的頸部,徐興想再退已經來不及了,霎時,身後的城牆上,被從後而襲王師占領,就連他的親衛,也被一一俘獲。
這次,輪到我勾唇低笑:“徐將軍想錯了,我雖是女子,力氣也不如男子,可我比他們多了一點,”見他驚恐抬眼,我伸手抹去嘴角的鮮血,句句真心:“我不要命的。”
“小將軍。”我剛抬眼,身子被不受控製被人從徐興麵前拉走,來人一臉焦急,不論是握劍的手輕顫著,還是緊皺的眉心,都宣示了他的極限。
“常將軍,走。”我知道徐興早晚都是死,所以,在被眾人圍剿的時候,我並不害怕,相反,真想就這樣死去,可陳瑾之想幽州和平,既如此,我便用一生的堅守,護得此地周全,再無戰亂。
等我帶著常深殺出重圍的時候,我們兩人身上都是傷,看著手臂和腰上的刀傷,我卻想到以往在將軍府時,受了點小傷,師父就擔憂得很,可現在,我受了如此重的傷,他卻再也不知道了。
“你不要命了?”我攙扶著常深,將他交給飛奔而來的丁敖,低斥道。
“我在,你在,我不在,你也得在,”常深麵色蒼白,扔了劍,“我答應過將軍,護你周全。”
我剛想說話,卻被城牆上王師的驚呼吸引,轉頭往反方向看去,入目是徐興強撐著起身,接下身後士兵,遞來的匕首,大笑著,一刀一刀把披風化碎,風起之時,瞬間將碎布吹散。
“不!”我跑了起來,想去抓飄在空中的碎步,卻被丁敖眼疾手快的攔下,“小將軍,你不能去啊。”雖說少數王師借著她和徐興長時間的談話,繞道城後,拿回處於長城邊界的小城,可兩方還在交戰,若再放她入險境,必是不可。
我沒再掙紮,漸漸的跪在地上,耳邊還響著那年跪在嶺北的一席話,陳瑾之,你真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我就是知道,知道你的困頓,知道你的大義,知道你的苦衷,才甘願將自己圈禁在黎城,王師的每一個兵卒用血軀護國,國未破,將先死,北漠將軍府永遠存在。
可唯一一件,離他很近的東西,我也沒能護住。
“咻...”我遠遠的看著箭入徐興體內,他倒下的那一刻,風也停了下來,雨點就這樣落下,四麵八方都傳來王師的歡呼。
這便勝了嗎?
可我怎麼覺得,輸的好慘。
“小將軍不該將自己推入險境。”我抬眼,不知何時,軍師已經走到我的身邊。
“他屠我兄姐,殺我師父,軍師我沒得選。”
當晚,在大家駐地而眠時,陳仟行卻在大戰時的空地上,看到了衣袍沾染鮮血的少女,不顧小雨,將散落在整片區域的披風碎片,一點一點撿到手裡。
和著月色,陳仟行陪著她站在一處,淋了一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