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進入淮都,已是三日後的酉時,天色漸深,有夕陽還掛在邊懸,因為麵具的礙眼,他們索性從側門入宮的時候,早早就摘去。
岑行宮處於王城中外側,因著這裡靜,少有人打擾,王太後才選了這裡,陳瑾之循著熟悉的石板路,負手踏入的時候,若蘭雲正靠在玉枕上,受著身邊幾人的扇風,等她聽著腳步聲抬眼的時候,眼尖的嬤嬤已經識趣的,帶著宮內的所有人退下。
“瑾兒,是瑾兒嗎?”若蘭雲過於激動,許久沒動的身體,在突然起身向前的時候,差點扭了,幸得穩步上前的人接住,“母後不必激動,兒臣一直在。”
“你,你叫我什麼?”若蘭雲以為耳朵聽岔,在陳瑾之的攙扶下,反握住他的衣袖,“啊,叫我什麼?”
“母後。”陳瑾之不冷不淡的聲音,在若蘭雲的耳裡,像變了一種味道,“哎哎哎,母後在呢。”
遠在殿前的陳詢批完奏折,剛想歇息一會兒,突然闖入的死侍,快步將紙條遞上。
“王兄深夜進宮,非但不遞折子,反而去了母後那裡,好玩。”陳詢攥緊宣紙,對上死侍眼神的時候,還是遲疑的搖了搖頭,“帶幾個人,去將常將軍引開,這件事本君去就好。”
陳詢快步過去的時候,恰好趕上常深被死侍引開,而他則站在走廊處,聽著裡麵的聲音。
“吾兒有何事,一定要在大戰之前,進宮見我。”若蘭雲雖對陳瑾之所喚的稱呼,很是滿意,可到底也能猜到,此時進宮,必有大事。
陳瑾之“砰”的一聲,瞬然跪地,聲音堅定:“嶺北戰前,請旨賜婚,南方王都,有一女姓蕭,名南熹,宜家宜室,刑於之化,行軍伴策,心醉情迷,兒臣鬥膽,求母後聖典,正常下旨,以王妃之位,求她一輩子。”
聽完事因,若蘭雲眉頭一皺,想到了不妥之處:“可你那側王妃如何是好,雖說王爺有幾個妾無妨,但終究是兩姐妹,都出自一個大國,瑾兒可想過,南蕭王同意與否?”
“兒臣今日敢站在這裡,以一身軍功向母後換她,來日也能在南蕭大殿,以一世安好,換兩國和平,蕭皇雖善戰,卻也愛民,愛權,更愛人才,我以此後再不提劍,削去王師將軍一職,對蕭皇,對您,對君上,無半分害處。”
“母後放心,兒臣從未碰過側王妃,隻因對南熹情根深種,隻想一生一世隻許她,所以和離一事,兒臣自會對外說清是我的原因,放側王妃離開,屆時,兒臣會請旨去守北定河,永不回都,兵權亦會奉上。”麵前人低聲的說著,無非就是,最後隻要是她,他可以棄了所有。
“好了,母後應你就是了。”若蘭雲疼惜的將陳瑾之扶起來,話既說出去,很快讓人上了紙墨,蓋了印章,交由陳瑾之。
王室上下的婚事,都由王太後一人獨攬,她若點了頭,無人敢反駁,既如此,陳瑾之才不顧勸阻,入宮求得旨意。
起身離開的陳瑾之在出門的那刻,微微出聲:“母後無須怕我謀反,此等罪事,我不會做。”
聽到此話,原本臉色掛滿笑意的若蘭雲,像被戳破心聲,很快,沒了笑容。
在陳瑾之與常深,一前一後的出了宮,暗下的長廊深處,才走出一個人,少年陰沉著臉,有淚從麵上滑落,在死侍長的注視下,出聲:“既然兄長不要我了,便殺了吧。”
今年開春,我也沒能找到機會再去北漠,卻不想,沒能去,卻等來了他帶著三十萬王師,兵臨城下。
他來那日,我樂在兵書中,時不時和侍衛統領閒談,沒等我將不懂之處一一問清,就見著隨在父皇身邊的李公公,隔著老遠,急切的喚著:“公主,小公主。”
聞言,我放了兵書,眉眼帶笑的等著李公公過來,待他站定腳步,喘息出聲:“駐守邊關的將士來傳,錦北王帶兵三十萬,兵臨城下,想見你一麵,”沒等李公公把話說完,就看到原本乖巧的小公主,帶著侍衛統領,往宮外去了,“老奴還沒說完呢,小公主,等等老奴,皇上吩咐過了,需先去找他。”
侍衛統領儘責的跟在公主身後,從官道到林間小道,再到近路,不停不息,終是借著快馬,在天黑前趕到。
“公主,公主。”自我落地,身側此起彼伏的尊喚,不惹我眼,直往城牆上去,早就在上麵的五哥見到我,沒有驚訝,隻是責令身邊的士兵,不論何時,必須跟在我身邊,以防不測。
我放眼望去,所到之處,全是黑壓壓的王師,而站至最前端的男人,還如往日,何人何事都不惹他一眼,直至無瀾的目光掠過城牆護守,才有了波瀾,與他雙目對視的那刻,我不聞風聲,隻覺心跳如雷。
他墨發被束起,與之相連的還有頂鑲玉的小黑冠,身穿戎裝,腰佩利劍,垂下的手朝我勾了勾,嘴唇微動:“過來。”
隔著不遠的我,再也忍不住,紅了眼,下城牆的路我走了一分鐘,而到他麵前我隻用了數秒。
“陳瑾之。”我下意識的開口喚他。
他就站在那裡,等我過去,明亮的眸中閃過一絲異樣,全然被克製下來,隨即俯身對我說:“南熹,回了家,便忘了北漠,他們會護你周全。”
我壓著情緒,以心為引,不急不慢的開口:“夙願阿瑾,歲見相安,行不及言,隻身尋你,你在哪,家便在哪。”
就這一次,最後一次,你若平安歸來,我便守望邊關大捷,再不提起。
我似是聽他應了一聲,怔愣之餘,眼前多了兩個朱紅的小壇子,“這次,是正宗的。”他的聲音亦如以往,爽朗輕笑。
跟著過來的陳仟行也笑,“小將軍多喝點,這可是將軍不吃不喝,騎了五日的馬,找來的,”見我抱寶貝一樣抱著,陳仟行笑容更甚,“將軍府還多得很,你師父啊,把人家一攤子,乃至家裡地窖的,全買了,以後啊,每月都有人送來。”
聽到這話,我明媚的笑容,收斂下來,“何時回來?”
“大雁南飛,便是我的歸期,”陳瑾之說,“南熹...”
我應聲看過去,微微動唇的男人,終是搖了搖頭,在來人催了幾次後,他有了反應,轉身想離開,而我則沒有猶豫的跟在身後,三步一停,三步一停的跟著,在王師眾人的臉快要清晰的時候,跟在身後的幾名士兵,突然攔下我,“公主不可再上前,危險。”
不止是我,連緩步由著我速度的師父,也腳步一頓,下一秒,我怒斥:“他是我師父!”
“公主...”見他們還想開口,一直沒出聲的男人,低語:“就送到這兒吧。”
聞聽此言,我眼眶紅了又紅,大軍離開的時候,他還是回了頭,留下一句話:“如果不開心,叫人傳信於我,師父無論在哪都會趕來,帶你回去。”
我倆皆知,這隻是心旌搖曳的第一次明示,心照不宣的默了聲,我抬眼,他轉身,竟不想,這一彆,此生不複相見。
我忘記了,這個世上沒人能留住他,我也不能。
自轉身離開,王師被分為三波,由陳仟行,常深,分彆帶去十萬,陳仟行被派往嶺南,自嶺南繞道,往嶺北,而陳瑾之與常深,先後帶兵從山上突圍,不知何處而集的餘下邊族,占據嶺北,若想戰,便隻能緩戰,邊族約莫也是考慮到這點,在戰場上也是拚命速決。
這一戰,從初春到初冬,眼見著邊族防線破滅,王師即將戰捷時,突然由四麵趕來的士兵,包圍了戰至多時,已經很疲憊的王師。
“諸位何意?”臉部被箭劃傷的男人,漠然的看著多個部族的士兵,猶如死物一般,聲音冷了一個度。
在場人,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可當有人真的開口打破的時候,反而沒了氣勢,還是治顏部接話過來,沒有絲毫愧對:“殿下看不懂?自然是取你性命。”
“你們特麼的瞎湊什麼熱鬨,滾!”常深將陳瑾之攔在身後,指著自己部族的族人。
果真族的士兵微微愣神,很快,不止是常深,連身後的王師眾人也猜到了,為何平亂邊族,與北漠交好的部族會來,相違,許是君王下了命令,滅王師是次要,取陳瑾之性命才是主要。
“本將軍可以自戕,前提是,放過無辜的將士,他們有妻兒,我沒有,他們有人等,我沒有,所以,用我一人的性命,換他們平安。”陳瑾之丟了劍,目光平淡的說道。
為首的那人深思片刻,被“咻”的一聲驚住,隻見受傷的、沒受傷的王師士兵,都向著陳瑾之靠攏,“王師從不棄逃!”
在敵我差距懸殊下,萬人被俘,陳瑾之戰至最後,已經不能動了,連簡單的話都不說不出聲,屍骨成山的戰場上,唯他一人單膝跪地,靠著那把陪他半輩子的長劍才未倒下,無數的箭還在朝他飛來,一箭、兩箭…
可他仍覺得這根本比不上她離開時的心疼,餘下的王師被攔在一旁,生生的看著他閃著光的眼眸暗了下來,一片死寂,無人上前,無人敢上前,他們的王,沒了。
誰都不知道他離開時,想的是什麼,隻看到他勾起的唇角,顯露出不舍,可到底在不舍什麼呢…
那般高高在上的男人,護國一輩子,最後被燒死在嶺北,他喜熱,那年輕的君王就賜他焚刑,最後,黎北將軍府,十萬王魂,同護了他們半輩子的將軍死在了嶺北。
唯獨常深活了下來,雖是活著,可遍體鱗傷,被部族的人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