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壓抑,是我從踏出這座偏殿,所感受到的,時而發出的喘息聲,時而靜下的王宮,幽靜的小道看不到生人的影子,隻有落到屋脊的生禽,昭告著這一切都不是幻覺。
“王兄,這就走嗎?”左側的小道出現一個人,身著水仙紗袍,紗袍一側懸掛紫色玉佩,見至幾人,出聲問道。
我跟在師父後麵,聽到聲音,沒由來的怔愣出神,還是在撞到他後背,得他輕笑提語,才堪堪回神,“昭昭,我從小看到大的堂妹。”
原來,這就是我為什麼從第一眼起,就覺得此人熟悉,隻因為源自他,也終於他,愛屋及烏,大概是這樣吧。
可那日她帶著陳默前來“解圍”,而後又精準的找到陳默囚禁我的地方,理所應當的用我引師父上鉤,就這一點,我對她防備多於好感。
我勾著他垂落的衣袍,“師父,出宮。”
得他應聲,天色已經暗下,待常深先一步探路,師父讓我緊隨身後,我抽空回頭看去,隻見她還在原地,露出的笑容令我心慌意亂,直到快到宮門口,我緊抓衣角的手才鬆了開,提眼對上師父詢問的目光,也許是我的笑容過於牽強,讓他再也無法無視。
“南熹,師父送你回家。”他站在背光處,同我說起,薄弱的光斑打在他身上,柔和又溫淡。
我靜靜的看著被月光渲染的眉眼,許是來得急了點,他不得空換去血跡斑斑的白衣,就連手裡的劍也如血水泡過,不曾丟下,“南熹有東西落在師父那裡了,下次交涉宴,師父記得捎給我。”聽他提起離開一事,我才想起,距離離開南蕭,已半年有餘,倒是時候該回去了,畢竟再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和身份。
“何物?”他慢緩的跟在我身邊,麵色如常低聲問起,若不仔細去聽,當真是聽不出低語的後麵是強忍疼痛的顫音。
“師父彆問了。”我下意識的放慢步伐,讓他不必為了不讓我知道,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努力跟著我的步調。
陳瑾之,不想讓我知道,沒關係,我不會問。
“不能說?”他輕咳幾下,瞧著我點了頭,笑意淺淡,溫聲囑咐:“那,以後傳信來。”
距下一次的交涉宴,還有四年,我們皆知,這隻是離彆時,說不出口的再見。
“天色不早了,錦北王為何急著出宮?”原本空曠的平台門出現一人,少年鵝黃王服即身,黝黑的眼眸多了絲疑惑,看著就如被拋棄後委屈的鄰家小孩,這是我抬眼的第一眼的想法。
但轉眼,便得知這隻是年輕君王的一場遊戲,隻因為那宮瓦上伏著密密麻麻,著輕甲的王衛,他們呈一字排開,手裡皆握著輕弓,正虎視眈眈的注視著我們,待台門前的人一揮手,就將我們以謀反的罪名,射死。
我早該知道,他們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攜我進宮,難道真是因為陳默心悅我,這一切,都不過是皇家最文明的殺戮,以反之心,渡他死路。
看著我因為麵前的場景而微微顫抖,身旁的人伸出手扶我站穩,提起的雙眸沒看上方,倒是突然垂落的目光看著我,“怕了?”見我蒼白的臉色,實在說不出話來,他思忖片刻,身體壓低的朝我靠攏,“待會兒,隻管往外走,切勿回頭,不論長箭多數,有師父在,沒人敢動你。”
“君上有什麼話,我們可以私下說,不必這般勞人費力,你知道的,君臣分明,有悖王法之事,臣向來理得清。”興許是看到宮門前悠悠駛來的馬車,他抬眼開口,拿劍的手順著我的方向一拋,另一隻手便將我護在身後,緊接著就是一句,“跑。”
頃刻間,箭如飛蝗的錐箭朝我們射來,然不得師父眼疾手快,他剛想推我出門,就被密密麻麻的箭攔住,就連我沒跑幾步,也被逼了回去。
“私下談?我偏不,陳瑾之,母後常念著你,除夕、寒食就連本君的生辰,她都從未陪過,有的隻是迫不得已的停滯,就因你和王姐犧牲的自由,顯得我倒是踏著兄姐的身軀上位,一國之君,有權無情,無權又勝過往昔,可笑至極。”
“近來,她同我提及,想接外侄蕭準,回王城...我又何嘗不知,她心裡的算盤,無非就是讓你失權回宮,輔佐蕭準即位,而我,隨便尋個理由,貶為庶人。”
“孩童時,我總盼著你能回來看看我,再大些,就想著你何時能多看我一眼,但一次都沒有,除去林場一事,你不得不歸,一為權,二為手裡的那些兵,可為何啊?你流的是和我一樣的血,怎麼就不要我了。”
“有人參你忠孝相悖,我替你壓下,你不來送父君,我點頭不語,收你權利,不過是知你本心,勞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讓,如今想來,你果真沒心。”
聽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了,踮著腳,往身後捂住師父的耳朵,從後麵恰好能看到他被火把照射的側臉,在夜色中,格外沉穩,許是他天生有著一種張揚和彆類的輕浮感,整個幽州,都無人能及。
察覺到我的動作,身前的人並沒有躲開的打算,由著我捂住耳朵,半晌,他以沙啞的聲音詢問道:“你信他?”
我偏著頭,靜靜的看著他微蹙的眉心,輕笑提聲,“師父曾說,我就站在那兒,你就信,今夜的話,我信,但更信你。”
沒等到他的回答,倒是讓高頭的人將目標轉向我,隻見他勾唇低笑,與我解釋:“公主還不知道吧,你身前的這位,名聲高於一國之君的王爺,是本君的嫡親兄長,北漠三王子陳瑾之。”
“君上到底想說什麼?”我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陳詢的欲言又止,但他口中未完待續的說辭,顯然不是想說給我聽的。
見師父輕微點頭,我收了手。
“王兄放心,沒人會將這些話傳出去,因為,本君的身後是一群不會說話的死侍,北漠王室從不瞞百姓,但知道此事的人都死了,今夜,你們兩人會有一個活著,”他清了清嗓子,言中帶笑,目光卻接近瘋狂,“至於是誰,你決定。”
“將軍的性命,是全北漠的百姓說了算,他若死了,恐怕君上你賠不起。”玖澈負手行至跟前,先前還以為王城宮變,宮門緊閉,誰料到,陳詢根本沒想顧及彆人的感覺,自信滿滿的念著無人敢攔。
暗下的霧色,在一群突然彙集的家臣裡,消失殆儘,“殿下,你隻要說一聲,大家就是不要命了,也要將小將軍和你救出。”
跟著陳瑾之這麼久,即使是家臣們回了淮都,也能看懂他的心,護蕭南熹,便能“救”陳瑾之。
“臣下休雲,無妻女,孑然一身,願護殿下周全。”
“臣下南鴿,是於淮河一役,得殿下救下,今此前來,護殿下安,在所不辭。”
“臣下玖澈,今日立誓,錦北王不生,我亦追隨。”
“......”
“嗖”的幾聲,率先打破了兩方的對峙,“是誰?”陳詢的疑惑的問起,回頭看去,隻見整整齊齊舉弓的死侍紛紛搖頭,不等他查找緣由,便被躲在暗處的陳默拽走。
說了這麼多重話,陳詢也從未想過傷害陳瑾之,即使他能舍去王室,甘願鎮守邊關,永世不回,可血脈相連,陳詢怎可做大逆不道的事,若不是陳默多日的挑撥,王兄和自己怎會走到這一步。
“放肆...”陳詢的話還卡在嗓子眼,襲來的箭端竟都是朝著他剛才站的位置,看到這副景象,陳詢心裡一陣後怕,也顧不得再找第三人,抬眼就往陳瑾之的方向探去,沒等他看到人,身邊就有人開口,“君上所想不過是手足之情,臣有一計,既不會要命,亦能將三哥留在你身邊。”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陳詢不疑有他,隻得點頭應下。
宮門在家臣進來後,便從內關上,身後宮牆上也出現一眾攜著長劍和弓弩的皇衛,涼台下的一方情況並不好,這夜裡的持弓兵躲暗處放黑箭,剛才的狀況過於危及,在所有人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幾個臣下當場送命。
“剛才陳詢的話,師父也聽到了,二選一,讓我去吧,我是南蕭的公主,不會出事,再不濟也比諸位跟著我們一起喪命的好。”我起了笑意,壓著心裡的擔憂,穩著手替他包紮傷口,看著他因我的話而顯露的情緒,我越發覺得必須去做。
“來人,”我聽到他輕聲吩咐,“看住她。”
隨後,借著劍身而起的人伸出手,緩緩的替我理順亂糟糟的發梢,退去笑意,認真出聲:“在北定河,我曾問過你,若有一天,王師儘滅,誰你帶你回去,後來,我想過很多辦法,都無法保全你的性命,因果關係都無法掠去的血脈,又怎能要求你全身而退,但今夜,我就算終了性命,必當護你盛安。”
城牆之上的一句,“以命護王師大捷”,他亦是想好,用一切來渡你。
“不!!!”我被常深攔在身後,一步也上不得前,眼睜睜的看著他一襲白衣,穩穩當當的穿過眾人,往涼台上去,因為他的逼近,隻聽,“噗”的一聲幾支箭猛的刺中他的肩膀,隨後是大腿,再然後是腹部。
“師父!!”我心中大慟,嘶吼著想喚他回來。
陳詢沒想到將指揮權交給陳默,竟差點殺死王兄,眼眶通紅,一時半會,話都說不出來,“住手,都給本君住手!”
“君上可知,幾萬王師正朝淮都方向趕來,若不擒王,你的位子就要易主了!”陳默見著死侍聽話收手,不由得大聲起來,差一點,差一點,他就能殺了陳瑾之。
“不不不,他是我的王兄,他不會這樣做。”陳詢看著往上走的男人,此刻再也繃不住,淚砸大地。
“他會,九年了,君上能保證錦北王還如從前,有一顆赤子之心?”看著陳詢猶豫不決,陳默果斷給自己的人下達命令,“放箭!”
“王兄!”
“師父!”
“將軍!”
一支直衝心臟的鋼箭正朝著陳瑾之的方向去,不論是反應過來跑出去的陳詢,還是台下狂奔的常深,都沒把握能攔下這支箭,唯有長廊的人影躍起以身護住,用性命救下陳瑾之。
“林叔!怎麼會是你。”陳瑾之靠著劍的慣力,半跪在林福的屍身前,箭力很猛,剛才還活生生的人,不過三秒就沒了氣,“活下去。”這是林福生前對陳瑾之的忠言和乞求。
站在梁下還想下達命令的陳默,看到邁著步子過來的若蘭雲,隻有作罷,對著左邊草叢站定的少女微微搖頭,“昭昭如何看?”陳默看了眼負手過來少女,沒多大興致的開口。
“我以為他會反,沒想到,他不要江山,也不要蕭南熹,”陳昭昭輕聲歎氣,提眼,“倒是四哥你,陷入愛河了。”
“四哥,異姓王是個好突破口。”
匆匆趕來的若蘭雲怒不可遏,一巴掌扇到陳詢的臉上,“逆子!”
“瑾兒,”若蘭雲顫著手,好一會兒,才慌忙開口,“快傳太醫,快!”
等身後的家臣將林福的屍身帶走,陳瑾之輕嘲低語,“多謝太後,臣死不了,勞太後聽臣一句勸,善待君上才是,畢竟他才是你的兒子。”
陳瑾之站直身子,垂下的手快狠的抽出腰間的兩箭,眉眼悲愴,卻還是勸著有愧疚之心的陳詢,“臣為君上護江山,今日是,以後亦是,權力和王位是你的,終歸是你,何須猜忌,又何須聽人挑撥。”
月色下,我攙著他的手,淚流滿麵的隨他走出宮,直到身後看不到人影,一向穩步前進的人突然倒地,卻還不忘輕哄著我的情緒,“不哭,師父不會死,老天爺不敢收我。”
我聽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收了哭腔,忙讓出位置給趕來的軍醫,在軍醫和禦醫雙重救治下,他活了過來,隻是虛弱得厲害,看到我的第一眼,便是讓趕回的陳仟行送我離開。
從來沒忤逆過他的我,還是點了點頭,隻要是他說的,我都應下,隻是這一次,大概不會見麵了。
沒關係,隻要你平安。
回去的路上,我才知道趕來的王師不過是追擊敵寇,卻被誤解前來逼宮,明明應該高興他還活著,但落下的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曾經同他說過,你若反,我必生死相依,不論成功與否,我也要同你在一起,可他隻是看著我,輕輕搖了搖頭。
現在,我終於知道,他不是不反,是忠臣執劍,不離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