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太陽初升,山中就已滿是燦明光景。
青草蒸騰露珠,涼意散去。青草地上月見和菟絲競相開放。
慕廣寒被燕王放在青石之上,身上仍蓋著那塊厚重的紅布。掀開一角,透過紅色的流蘇,他看到燕王給他采來了一大捧秋天的野花。
彼采葛兮……
慕廣寒接過那花束。
陽光溫柔照著懷中花瓣,月見淺粉柔嫩,菟絲白胖可愛。雖是隨處可見的野花,可被燕王隨手一紮,竟也十分的稀奇好看。
“……”心裡咚咚跳著。
前所未有難以形容的感覺。
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的禮物,默默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燕王送完花,就在他身邊坐下,一如既往孤傲瀟灑。
隻可惜這次並沒有能成功孤傲多久——一路逞能的結果,就是很快實在撐不住,直接枕著慕廣寒的膝就躺下了。白發如瀑散落,整個人安安靜靜。
慕廣寒心裡一陣酸軟,撫了撫他:“傷口又疼了?”
燕王搖頭。
還逞強。
慕廣寒剛尋思想說要不要再喂他幾口續命血,手腕就被燕王抓住了,握在掌心。
“無妨。”
“一會就好。”
“……”
“燕止。”
山風一陣陣的,帶著些暖意,忽停忽起。
“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慕廣寒垂眸小聲道。手裡抱著花,懷裡睡著兔子,就這麼坐在陽光下,心裡多少有了一絲滾燙的預感。
他覺得燕止特意跑這麼遠,又一大清早找了個偏僻沒人的地方,肯定是有什麼非常重要的話要跟他說。
……倒也是。
畢竟他作為這場賭局本來的勝方,該給的誠意、該交的籌碼,都已一股腦地塞進燕王兜裡了。
燕王血賺,但凡有點良心,也該知道投桃報李。
哪怕不喜歡,都得昧著良心裝成很喜歡城主的樣子了。更何況,慕廣寒很清楚,燕止應該是多少有點喜歡他的。
畢竟,他頗有被人不喜歡的經驗。
知道這次,不一樣。
……
慕廣寒覺得,燕止把他騙來這裡的理由,其實不難猜。
十之八九,應該是,準備了一些表白的說辭吧?
不禁默默有些期待。
其實昨晚都親成那樣了,有什麼情話,當時在床上說也是可以的。又何必,專門弄個地方,還送了花。
弄得那麼一本正經。
但話又說回來。“不懂愛”的燕王,搞那麼大陣仗,慕廣寒很好奇他究竟準備了什麼樣的甜言蜜語,才能配得上這陣仗。
難道,是話本裡風花雪月般長篇大論麼?
又或者,口是心非輕描淡寫的短小精悍?
該不會還能看到燕止語無倫次吧,那
他就賺大發了。
……
結果燕王其人,一如既往地讓人敬佩。
花都送了,卻十分能沉得住氣,竟就這麼安安穩穩地兔趴他身上開始假寐。要不是指尖始終在下意識地摩挲,慕廣寒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
“……”
算了算了。
想必甜言蜜語對燕王這種人,亦甚是不易。
畢竟這也是個死到臨頭都不肯低頭的主,不給他個台階、或者小□□迫一下,說不定他能一整天都死硬不開口!
“咳。”
於是慕廣寒輕咳一聲,主動找了話題:“其實,你讓師將軍給我帶的那封信,從一開始就是空的,是不是?”
“……”
“你就是故意什麼都沒放,卻不說。好讓要我去猜那是什麼,要我糾結於心,對嗎?”
“把那些人一個個送過來,也是算計好的。”
“是打算來個繩鋸木斷,水滴石穿?”
“……”
“既都得逞了,燕王該是很得意才是。”
“就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他繼續等著。
半晌,燕王終於動了。
他湊到耳邊,啄了一下。在慕廣寒未及反應之際,又輕聲說了些什麼。
樹語沙沙。
八月處秋,山中各色紅的黃的、最明媚的葉,在風中輕輕搖曳。
燕王說出的話,其實和慕廣寒想象中的,差彆並不大。
但同時,又完全大相徑庭,十分荒謬!!!
慕廣寒甚至在僵硬茫然了半晌後,忍不住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大退,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聽錯了。
隨即低下頭,目光又落在身上披著的紅蓋,和手裡捧著的花束上。
如果說,從清早到此刻他還始終多少雲裡霧裡不在狀況。時至此刻,終於是傻子都明白了燕王到底是在乾什麼了!
紅蓋烈馬搶親,那是西涼的……婚俗!
而南越這邊則相對含蓄,是通過在山坡采摘當季的花送給心上人,以表定情之意。
春天采櫻、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與梔子。入秋采月見、菟、與丹桂。冬天蟹蘭與梅花。
對方若肯收下,便是答應了婚約。
他毫不猶豫收下了!
“……”
燕王見他久久沒有反應:“城主曾經說過不止一次,讓我嫁來洛州。不僅如此,還許諾了正室名分。”
“君子之言,不是還要出爾反爾吧?”
“……”
略微毛躁而不太開心的燕王,說實話,有種難得一見的鮮活與可愛。
但同時,慕廣寒恍恍惚惚,更頓覺荒謬了。
他真的隻以為燕王要表白。完全沒想到,他竟會直接求婚!!!
所以當然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猝不及防啊,又該是有什麼反應?
同時反
應過來的是,原來昨晚燕王的“辦法”,指的竟是兩邊來一場政治聯姻!慕廣寒最初的震驚過後,忽然也覺得此事倒真未必不值得探究一番。
隻是,若是商討這個,其實並不用如此大費周章,昨晚直接同他商量就是了。
燕王卻是一點沒有敷衍待他。
即便是政治聯姻,還是給了他一場像模像樣、正式無比的求婚。
手中花束,烈馬紅披……看得出用心和重視。
“我不是……”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我不是不願答應,隻是,此事實在於禮不合。”
“哦。”燕王歪歪頭,似乎在思考他說的話,“哪裡的禮?”
當然是整個大夏的禮。
“那,又是誰規定的‘禮’?”
“……”
慕廣寒本就暈乎乎的沒徹底醒過來,一下被問得更有些晃神了。
是啊,誰規定的。這世上的束縛、規矩那麼多。雖說一方執掌的上位者,一言一行千萬隻眼睛盯著,應處處拘禮,如履薄冰。嫁娶最門當戶對的人,做最規矩的事,才能讓百姓無話可說。
但。
隻要不在乎人言的話,好像很多事其實也可以隨便乾。
古往今來,什麼小媽變皇後,公公搶兒媳,孫子娶奶奶,父子兄弟骨肉相殘,狸貓換太子,乞丐為帝王,主公好□□……也多了去了,也就那麼回事。
而且。
他之前一直絞儘腦汁,想著究竟要給燕王什麼身份,才能成功將他留在西涼、又讓天下人心服口服。
還彆說,還真彆說!
聯姻。
他過去從未往這個方向想。如今仔細一想,還真是,意外的……適合!
……
邵霄淩最後是在山下被小黑兔追到的。
聽兔一席話,猶勝被雷劈。
搶、搶婚?
搶婚是什麼意思!西涼王腦子是否出了問題!!!
瘋了吧,誰會答應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天下誰又能接受西涼王與月華城主突然喜結良緣?
但……
他轉念再一想,這些日子,他可是眼見阿寒著對燕王那般掛心惦念、寵溺縱容,把人不管不顧帶回來養。
前陣子,邵霄淩剛在醉香樓聽了一出《一代妖妃》戲碼。
沒想到這麼快就小曲照進現實。那妖妃,就是靠著魅惑君上破格進宮,最後爬上皇後寶座權傾朝野。而這燕王,如意算盤打得竟和這妖妃一模一樣???
竟想通過聯姻,從手下敗將變夫人!
邵明月:“小叔,您再如何反對,咱們也得先回去再說吧。”
“總不至於真上去圍觀?於禮不合。”
“……”
邵霄淩最後隻能帶著烏泱泱的人含淚回去了。
一到家,就火速去找洛南梔商量對策。洛州侯一向如此,自己兜不住的事,就會果斷找人幫著兜。
結果這麼巧,李鉤鈴的參軍那沈策正在洛南梔處彙報陌阡城的建設。三人一聚,直接開了個高層內部會議。
沈策:“其實此事情細想,也未嘗不是一件喜事。”
哪裡喜了???
沈策眯眼道:“州侯也不是不知曉,前段時日咱們接收西涼南方數鎮時,北方一直有人在民間趁亂起勢,煽動百姓所謂‘西涼千百年來不曾居於人下、寧死不降’雲雲。另有一點,其實按照祖宗禮法,西涼與南越皆為大夏天子之封州列國,不經天子首肯歸順南越,也確實於法不合。”
“但,隻要聯姻,一切迎刃而解。”
“……”
“首先,兩地締結秦晉之好,則西涼再無‘投降’一說。誰再作亂,便是破壞王上大婚其心可誅。再者,外域落雲、印蘭等國有先例,封州列國雖不可未經天子首肯而歸降他國,但互相嫁娶合並卻一切自願。因此,隻要城主光明正大迎娶燕王,從此南越西涼兩家並做一家便是合理合法,以後就算那失蹤的小天子再冒出來,也再無後顧無憂了!”
“更妙的是,落雲和印蘭國的那幾本《公主出嫁記》,又在我大夏頗負百年盛名,人儘皆知。”
“每本的結局,都是公主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兩國疆土合並。如此寓教於話本,多好跟百姓多解釋!”
邵霄淩被說的啞口無言。
“但,書上這些出嫁的,好歹也是公主!燕王他、他……”
他像公主嗎?”
沈策:“這又何妨。公主主公,本也沒差。”
“???”
“大夏又不是沒有嫁娶男子的先河。何況西涼本就民風彪悍,不拘小節,主公嫁了也就嫁了。而月華城主又一向無拘無束、風流之名在外。想必等城主垂涎燕王美色,納之永以為好的故事流傳天下,大家也是喜聞樂見的。”
“??????”
那日,從山上回來,城主背著虛弱的燕王。
燕王奸計明顯得逞,兔臉下麵唇角笑得意洋洋。邵霄淩是看他一眼就額角青筋就突突直跳,再看一眼慕廣寒手裡的野花,更是兩邊額角的青筋都跳!
想想這一年多,他送了阿寒多少名貴的禮物啊。
上等的帝王綠翡翠雕成的鳳羽纏繞領扣,頂級紅寶石和黃金打造的九龍冠,白玉藍寶石星辰簪,東珠綴袖的冰絲袍,象牙雙魚如意鎖……
他用名貴寶石絲綢養出來的城主。就被一個身無分文的落魄西涼王,拿一束野花給拱走了!
士可忍孰不可忍。
邵霄淩用了數日,才逼迫自己最終接受現實。決定各退一步。
聯姻可以。
但,既要冒天下之大不韙,那就乾脆冒個徹底。阿寒非要迎娶狡猾的西涼王,那時燕王的造化,彆人羨慕不來。
可也不能就委屈了他,一定要舉全洛州之力,給他富麗隆重、張燈結彩、絲竹管弦、十裡紅妝,狠地狠風光大辦一場。讓城主這婚成得日月昭昭
、名正言順,讓全天下人都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他想罷,叉著腰蹦躂蹦躂地,就去把這話找燕王梗著脖子說了。
燕王:“……
後世記載,燕王曰:“善。”
……
大夏王族大婚,曆來就是僅次於天子封後的一等一盛事。
而今,皇都歸於南越,天子又下落不明。月華城主迎娶西涼王的之事,自然更成了空前絕後、萬眾期待的不二盛事!
因此,這場婚禮的規格,那也必須得……嗯!!!
邵霄淩不怕困難,雖然並沒有真的主持過王侯皇室規格的婚禮。但好在,小時候曾在西市古書攤淘到的厚厚《夏禮》終於排上用場。上麵各種曆朝曆代繁雜禮節一應俱全,趕緊喊上大家一起研究!
“按夏禮,燕王需先行返回西涼一段時日……咳,待字閨中。”
“……”
“然後,由月華城主經南越官方,向西涼下一道婚書。”
“婚書之上,須有城主私印、月華城官印、洛州州印、州侯與都督私印等等。”
“待婚書送至西涼,西涼王需欣然應允。隨即沐浴焚香、回告祖先。婚書也要蓋西涼王印、國印官印,西涼眾證婚人之私人印章等等。”
“……”
“因是西涼王王遠嫁,為兩方公平,過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之禮,按西涼風俗來辦。請期、親迎、拜堂與回門等規矩,一概遵守南越禮節由南越主持。”
沈策交代完,又不慌不忙從身後掏出一本黃曆。
“二位請看。今年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共有以下幾個日子。州侯同都督都認為兩個月後的這日最為妥當,二位意下如何?”
“…………”
這還是都是大的規矩。
小規矩更是繁瑣得讓人頭疼。沈策又拿出另一本更厚的《夏禮婚娶副冊》。那裡麵,詳細記載了從彩禮到嫁妝,從謝禮到媒人怎麼選,禮服繡幾朵花幾隻鳥、宴會蜜餞的糖漬該有幾分,選取多少年的陳年佳釀,嫁娶當天新人夫夫的頭發該怎麼編,細節得讓人歎為觀止。
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閒得發瘋,才搞出這麼些有毛病的規矩!
沈策在那不厭其煩地一條條念,直把慕廣寒直聽得如芒在背。他雖然能理解洛州眾人的好意,但這也太過於沒必要地隆重了吧?
不禁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燕止。
燕王卻是一身輕鬆,事不關己地唇角上揚——甚至很是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慕廣寒很想說,你,還笑,也不想想誰是新娘。
你才是這場繁文縟節大戲裡麵最不可少的一環好吧!
到時候有你鳳冠霞帔、穿金戴銀啃平安果……哦,離家時新娘還必須要“喜極而泣”呢。
看你到時候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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