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節用十顆銀豆換了阿恰親手畫的柏木山地圖,順隻有采藥的醫師知道的小路離開了山穀。
如果雲飛的師父真是被萬姑姑救走,那她們應該不會離柏木山太遠。那處被炸塌的密道可能連通幾處山腳,她得挨個找一遍。
這條路比通向湖水那條山縫裡更潮濕,頭頂高崖巨木遮天蔽日,腳下鬆軟濕潤的不光是陳腐的枝葉,還有藏在落葉下的骨骼,踩上去就會有斷裂的脆響,都是中了瘴死在路上的動物。
這條路上有經年不去的煙瘴,或輕或重,或多或少,或若乾團或整片盤踞在窄路上。阿恰說遇到煙瘴就得用濕布蓋住臉,不能劇烈喘氣不能疾呼也不能疾走,隻能輕手輕腳趟過去,否則輕則高燒不退一個月,重則走不過這條路。
沈節穿過最後一團煙瘴扔掉濕棉布,扶著長苔蘚的石壁咳了半天,才感覺自己離死遠了些。但隻要直起身試圖喘氣,鼻子和喉嚨裡仍然像火燒一般。
一條手指長馬陸在她咳嗽時旁若無人地爬到手上,沈節惡心得立馬甩掉了這麵目可憎的東西。
沿著小路越走越冷,沈節才想起現在應該還在年節,但是自己連夾衣圍巾都沒帶。苗人都在秋後過年,在冬季歲交是不過年的,她腦子裡盤桓的全是怎麼提防姬天元,居然也忘了這事。
小雨之後空氣冷而濕潤,山回路轉遇到叢生的山茶和梅花,這才是她熟悉的冬天。
被山穀的熱氣蒸得有些鬆散的骨頭被涼風吹過就如同淬火一樣,整個人精神起來,感覺筋骨都緊了不少。她撿根樹枝當手杖,沿著山坡往有山路的方向走,活動起來之後也不覺得冷,那股力不從心的撕扯和疼痛也沒有出現。
找過兩片有人居住的河口,都沒有人見過她說的那兩個人。沈節又翻過一座山頭已經到了太陽西落的時候,麵對夕陽走著走著突然覺得頭昏,猛吸兩口冷風之後頭不昏了,但太陽穴像被油煎火烤一樣刺痛。她找了處溪水坐下喝水歇了一會也不見好轉,耳朵裡莫名其妙的疼痛倒越來越厲害。
她耳朵裡開始嗡嗡亂響,連流水聲都被蓋住,甚至有人走到她身後,她都沒有察覺。
“你怎麼了?”山民大聲問她。
“沒事,我歇一會。”
“你是不是從那裡跑出來的?”山民指著她身後的山穀。
沈節覺得承認下來比較合適,畢竟在冬天連夾衣都不穿的,不是瘋子就是病人。可是她剛一點頭,就覺得天旋地轉。
“哎,怎麼說倒就倒啦!”
沈節回過神之後,這位好心的山民說她是耳朵裡進了蟲子,這就回家給她取東西,叫她不要動。
“俗話都講,百蟲進耳,好酒灌之。我家這算不上好酒,也是管用的。”山民用自家釀的烈酒給她耳朵各滴了一滴,很快右耳朵裡麵癢得厲害,順手一抹居然抹到了隻小蜘蛛。
沈節一巴掌下去,但手掌還沒落到它身上,蜘蛛就跳進了山民的袖子裡。
沈節站起身重新審視這位山民,這位拖著柴的老人也坦蕩地觀察著她。沈節看到老人手腕上脖子上被鐐銬磨出的還泛紅的疤,還有手上與雲飛差不多的老繭。
“你是雲飛的師父?”
老人非常自然地將搭柴的繩子交給了沈節:“在下姓名單一個‘木’字,怎麼稱呼都好。”
“木師父,你見過你們前代家主嗎?”沈節問道。
“不問問我為什麼來找你?”木師父笑吟吟反問道。
“您心腸好,總不會任由我中毒之後凍死在山裡吧。”沈節不鹹不淡答道。
木師傅笑了笑,又問她:“在古墓外麵學卜卦那個小孩子怎麼樣了?”
“阿恰現在當醫師,自己過得挺好,隻是太喜歡四處打聽了。她也是您老的徒弟?”
“姬天元不準我再教一字一句巫蠱之術,我整天無事可做,就寫了本卜卦的冊子,扔到外麵。那孩子是個沒人養的野孩子,我這不是老毛病又犯了麼。”
“那‘秋雁鳧水,金蟬上樹,打雷刮風’是什麼意思?阿恰說她不知道。”沈節想起了阿恰不肯給她解的卦辭。
“聲聞於天,一過即逝。震上巽下,君子經長恒久。說你前途又短又長。”
沈節還是沒懂到底什麼意思,硬想隻能想起燒過之後閉上眼睛還能看許久的打鐵花。
沈節把柴填到草棚裡,再蓋上油氈捆好麻繩。進屋卻看不到有人影,但廚房裡地窖的門還開著,下麵傳出了談笑的聲音。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階梯,隻看到地窖一側的牆上挖了座柴爐,萬姑姑在弄火上吊著的湯水,對麵有個麵生的中年婦人斜靠著草垛,身材極瘦像受過很多的苦,穿的是剛剛那個山民的衣服。
換個身份就讓人信以為真的本事自然是師承的,沈節隻是沒想到教出了姬天元這種人、還帶了包括雲飛在內七個徒弟的師父有這麼年輕。
“這是病治好了,又覺得自己寒暑不侵,不多穿點就亂跑?年輕人啊。”萬姑姑相貌一點沒變,見到沈節就是這句話。
寒暄幾句之後,沈節將她知道的事都告訴了萬姑姑。
“衣無樂和你說過什麼?”
沈節搖頭,“她這三個月總共和我說過三句話:你跟我來,萬事小心,治好了沒。”
萬姑姑用鐵鉤把鍋從火上挑下來,放在地上用小笊籬不緊不慢地撈著裡麵的碎雞骨頭和藥材:“你說的我心裡有數了。衣無樂這丫頭的事我也最多摻和到這,我隻管我的家事,她不插手,我也不說什麼。你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下屬,彆讓她玩太瘋了。”
沈節明白,現在到自己發問的時候了。
萬姑姑盛出一碗藥湯遞給木師父,剩下的湯掛回火上:“你是想知道我是怎麼想,心裡有個底對吧。話得提到當年選人的時候,我有兩個侄女,烏塗二十三歲,在我身邊跟得久,但是不愛學;雲燕年紀小,剛十九歲,我是喜歡這個姑娘,這一家人都剛直,隻要雲燕管家、雲旗主祭,無論如何也亂不起來。”
“雲蝶也是好苗子,雲飛不行,被他那些小叔叔們帶壞了。”木師父在一旁插嘴。
“雲蝶那時候幾歲?”
木師父數了數:“九歲。我叫幾個孩子去瀑布給我采藥,雲飛搶雲蝶的藥,雲蝶不給,雲飛就把藥都踢瀑布裡去了,雲蝶生氣就把人按進水裡,直接把雲飛給淹死,之後她就一直假裝自己是雲飛。她以為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漫山遍野,我會不知道?”
“剛才說到哪了?我本來想著等雲燕年紀再大一點,讓她們兩個比比,誰會當家就讓誰來。然後烏塗不就看上了那個中原牙子,什麼雇人□□,都是那個不要臉的中原人教她的。”
“雲蝶知道嗎?”沈節問。
木師父連連擺手:“雲燕之後,還有希望的年輕人能保就保,不能讓她們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