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你怎麼了?”乃留的嗓音還是渾濁不堪,本來嗓子裡淤著東西就吐字困難,傷重到這個地步還非要抽煙鬥,幸好院子裡有野生的煙草,沈節半夜生火烤煙,終於讓老頭抽上了新鮮煙葉。
“給我治傷,昨天剛開的刀。你說幫我找到醫師,是這麼找到的?”
乃留斜躺著吧嗒吧嗒抽幾口煙,煙葉烤得不徹底,升起的煙越發地多。
“野生的煙葉種不好,咳咳,”乃留身上能看見的傷絲毫不影響他抽煙,但被煙氣一嗆就跟得了肺癆一樣咳個沒完,沈節眼看著他和煙較起了勁,咳喘剛停就再抽幾口,繼續像要死了一樣咳,“姬天元……”
沈節屏息聽著他後麵的話,可是乃留不說了。
“姬天元怎麼了?”
乃留重重地清了聲嗓子,屋子本來就狹窄,沈節隻覺得耳邊閃過一個雷,屋外的老鼠都被嚇出幾個撲騰。
“耳目眾多。”乃留的嗓音隻清亮了兩個字,後麵又像個破風箱在轟隆隆地顫動。
沈節胳膊拄在膝蓋上,摸著下巴笑了:“他能聽見最好,不如趁機多罵他幾句。”
“你老實說,你是誰的人?姬天元?喬承光?”
“我一心一意扶持雲飛。”
乃留僅剩的一隻眼睛裡露出的是狐疑,“那你圖什麼?圖死得不夠快?”
“有些人活得太長,我看不順眼。”沈節答道。
“我——咳!”乃留咯出口血痰,隨隨便便吐在一邊,“沒派人暗殺那丫頭。”
“那你的部下是被姬天元滲透了,還是根本就不忠心?都說你要輸,這樣贏不了啊。”
乃留臉上的肉一橫,“你是來落井下石的?”
“我當然不是,要是雲飛能弄死姬天……我知道你不信,反正躺著也沒事乾,多做白日夢比生悶氣要好。”
乃留又吸煙,然後咳了許久,“雲飛早死了。那丫頭叫雲蝶,當初她害了她兄弟,冒充雲飛冒充了十一年。”
十一年前大概是喬承光剛剛掌權的時候,她為了生存能做出這樣的事,沈節倒覺得衣無樂沒看錯人。
“她師父關在地宮,還活著。”乃留又說。
雲飛的師父也是姬天元的師父。不管姬天元是出於恩情還是另有所圖,這是個好消息。
“你知道雲燕在哪嗎?”沈節問。
“你一袋煙就要換這麼多東西?”他知道,但現在不肯說;也就說明雲燕的屍身確實被有心之人藏了起來,“下江據點有雲燕的消息”是真的。
據點出事是真,雲燕的消息也是真,或許姬天元的真實目的是要雲飛幫她找到雲燕的屍首,姬天元要用一具死了十一年的屍體做什麼?
看看現在姬天元做的事情,她已經明白了。或許,一旦雲燕的屍首出了岔子,雲飛就會成為下一個。
“你知道我想問的也不是這些。”她說道。
乃留眯起眼搖頭,按滅煙鬥之後聞著碎煙葉的氣味閉上眼睛,緊接著就起了鼾聲。
萬姑姑的消息還是沒打聽到,天亮後就是治療的最後一天,如果明天雲飛沒有回來,那姬天元就會開始對自己動手了。
自己還在一葉門的時候,衣無樂說她看問題的思路都是武人尋風觀隙的思路,雖然能靠與人交鋒的經驗預言出幾件推理不到的事情,但終究在謀略上要遜不止一籌。
與人打交道這些年她長了閱曆和描摹彆人思路的本事,但總是覺得差了點什麼:就像自己的心法,在補全之前,她永遠不知道自己少了什麼。
醫師沒在,她在竹榻上聽著淩晨的山林在風中遊走,草蟲細弱的叫聲,還有水從簷角滴下流進雨鬥的聲音。
又下雨了?她打起窗戶卻看不到有雨,遠處棱角明晰的雲還飄在山巒間。出門繞竹樓走了一圈,到竹樓背後才看見屋後的芭蕉叢裡還長著另一種植物,連下幾天雨後狀如大碗的葉片裡蓄滿了水,夜間莖葉生長時葉片有傾斜,就會把積攢的雨水倒進彆的碗裡,其他滿盈的葉片再把水灑到彆處,最終灑上房簷,進了雨鬥。
“哎——你跑出來乾什麼?”醫師還是找到了她。
“我聽外麵有動靜。”沈節回答。
“彆疑神疑鬼了,快回去。我找你找幾大圈,差點就驚動他們全來找你了,要是那個渾人知道,非把我們當柴劈完燒了不可……”
“哪個渾人這麼混蛋?”沈節跟在醫師後麵慢慢地朝屋前走。這個渾人還能是誰,多半是姬天元。
“你能不能和教主說說,處置人下手彆那麼重,我們誰見到他不是提心吊膽的。”
好像有什麼誤會,“我說話也不一定管用啊。”沈節說道。
“你不是他的情人嗎?”
“啊?誰?什麼人?”沈節完全不知道背後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推理出這麼個結論,享受以雲飛冒死為代價的醫治可不算什麼特彆待遇。
年輕的醫師與沈節大眼瞪小眼,然後忙說自己認錯人、自己卜錯卦了。
跑出來這事姑且糊弄過去,醫師沒再說什麼,檢查完傷口就催她睡覺。
治病的最後一天,醫師又全都擠到了這間被藥味浸透的屋子裡,如臨大敵般監視沈節運轉內功。
不能用內功就等於人廢了一半,治傷也要恢複武功——這是那位懂氣功的醫師替她傳達的願望。
沈節提起一口氣,行一遍小周天,再行一遍大周天。雖然氣脈通暢,但收功之後猛烈的眩暈和心慌接踵而至,她立馬被強硬地推到了竹榻上,四位醫師輪換著排查問題。
過去六天裡動過的地方都是絕對健康的,這是他們的結論;於是隻能向沒動過刀的方向排查。學過巫蠱的醫師按了沈節後頸一下,問沈節疼不疼。
“發麻。”沈節回答。
屋內原本到處都是或高或低議論病情的聲音,突然安靜了下來,接著開始互相推諉。
“我不確定能不能幫你收掉。”醫師坐在沈節對麵,臉色不太好:“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沈節搖頭:“不嚴重的話我可以等你們教主師妹回來。”
這個提議被在場所有人否定了。
“你去過西北的荒林?”
“路走到頭就回來了。”畢竟自己鞋上沾著泥水,不能承認也不能否認。
本來以為自己露了馬腳,醫師卻大為釋然:“那好說了。”
這人取沈節的唾液和兩滴血,出門一刻鐘就回來了,一臉輕鬆地坐下說道:“現在試試。”
沈節的經脈已經完全接受了鬆師傅傳給她的內力,用這股令人安心的力量運起寒功,隻覺得身體被分成兩極各成洞天,再沒有舊傷發作的劇痛。
沈節迅速收了功,撥開自己身邊結出的水霧,昨天夜裡那個說話沒遮沒攔的醫師立即慫恿她用兵刃練一練。
沈節到門口拿起她昨天走路用的竹拐杖,在竹樓前的空地上演了套刀法,倒沒覺得和之前有什麼不同,隻是泄出去的內息將竹棍也裹上了一層冰霜。當著這麼多觀眾,她挽了個劍花才收刀,隨後竹棍直接縱向裂成了三瓣,散在地上一蹶不振。
麵前的醫師們突然緊張起來,沈節聽到了身後繁密的腳步聲。
姬天元的儀仗出現在路口,金絲線繡的旗幟、純金打出來的禮器、還有鑲銀絲墜著寶石的傘蓋,原本狹窄的小路被堵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