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留畢竟是姬天元的敵人,沈節以為路上會碰見看守的半屍人,但路上除了霧,什麼都沒有。林地裡的草葉還披著雨水,沉在附近的水汽抹都抹不乾淨,在無底洞一般的水汽裡能看見些黑影在跑動——無非是山裡的野獸。
那些野獸看見兩個手提著燈、腰上彆著柴刀的人,也許還要退縮。
石板道變成泥徑,泥徑變成亂草叢,沈節還沒恢複完全,走路不穩,提燈在林子裡忽左忽右地晃。銀沙為了掩人耳目,像對自己女兒嘮叨一樣不停地說著話,沈節聽不懂他們漢話和苗家土話摻在一起說的那些,隻是看著隨燈光撲來撲去的蛾子,在林地裡越走越深,招來的蛾子從一個變成三個。
銀沙在一處荒廢的院落前把燈遞給沈節,解開纏在門環上的鐵鏈,然後穿過荒院、解開廢屋門上的鏽鎖,漆黑的門洞在她們麵前敞開:灶台和櫥櫃上落滿了土,地上密密麻麻的腳印指向深處的裡屋。
現在沈節已經聞到了傷口腐爛的餿臭味,她在外麵就聽見,屋裡的人是鐵鏈響之後才開始打鼾的。
“大哥,醒了,該吃飯了!”銀沙進屋喊道。
屋裡沒有床,隻有一堆稻草,已經被汙血和膿液染臟了一半。臥在稻草上的漢子塊頭和金陵城碰見的乃留差不多,用衣服包著頭,鼾聲如雷。
“老前輩,我是沈節。”沈節直接開口道。
鼾聲有一瞬間轉細,但馬上恢複如常。
“雲飛差點被你的手下殺掉。現在南陵和下江兩個據點都被官府圍剿了,雲飛和午青被派去下江救急。”
“……死生有命!”乃留的嗓子裡淤著不知是血還是痰,含混不清地夢話道。
“下江被圍剿之前,孟乞的信物就到了雲飛手裡。”
乃留咂咂嘴,翻了個身,繼續裝睡。潰爛的皮膚黏住了層稻草,隨著他翻身也翻落到另外一邊。
“你想這麼算了嗎?姬天元沒想放過你,他也不會放過任何對他有威脅的人。”沈節想蹲下,可是膝蓋裡麵的筋死擰著,腿彎過半就承受不住力量,直接失去平衡一條腿跪了下去。
乃留沒再打鼾,外麵風搖著樹上的積水,一陣一陣的水滴和落葉掃到廢屋的草簷上,細細的響聲伴著他深長的呼吸。
沈節索性緩緩坐在了地上:“你找到姑姑了,是不是?但是姑姑沒有幫你,因為她不想回來。”
“哼。”乃留如此回應。
“你不想讓雲飛攪進來,才在外麵三番五次阻撓她。但是現在除了她,沒人能出這個頭了。你不相信她?還是你舍不得權力?”
乃留已經願意說話了,但還在麵著牆賭氣:“一群小兒,懂個毬。”
“前輩,既然您懂,那您好歹施舍一點吧。”
乃留猛然抬起手臂,沈節看到他流膿的側肋上團著一條長疤,本應該被骨頭撐起來的地方是凹陷的。
“你以為老夫沒出過頭,沒有點血氣?”乃留翻身回來,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瞪著沈節:“這是被喬承光抽掉的三根肋骨,被彆人取了骨頭的人,隻能當奴犯。”
“可……”
沈節一個字沒說完就被乃留下了逐客令:“你不用來了,沒用。”
沈節本想再多煩乃留幾次直到他鬆口,可天亮之後等著她的又是一輪動刀。
細小的刀片在她的筋骨縫隙裡遊走,這次為了糾正斷腿傷處長錯的血肉,需要把皮骨肉挨個分開,而且不能上麻藥。沈節嘴裡咬著麻布裹的木棍和什麼藥,頭皮痛得一陣陣發涼。
乃留聲稱是萬姑姑弟弟,可他歲數比萬姑姑要大得多,想必是萬姑姑的忠心屬下。當初喬承光將萬姑姑驅逐出去,乃留就聯絡心有怨懟的人企圖做什麼,但事成之前就被喬承光發覺,才用這種方式侮辱他——如果乃留真的成事,就隻剩下處死了。
也許是乃留與出走的有誌青年們一起流浪,找到了柏木山;或者是那些人先到了柏木山,乃留受奴犯之辱後被接引到此,他來這裡之後就擔上了把藥材換成錢的重任,還有為了騙過喬承光、保全這座桃花源而忍辱負重。如果沒有乃留,這裡雖然不會難以維繼,但一定不會有這樣的風光。
姬天元借官府發難的機會發展他的勢力,在乃留眼裡這和喬承光的所為沒什麼兩樣,都是不知從哪來的漢人巧取豪奪了他們辛苦經營的家園。他自然憤怒,而且自己不再是過去沒什麼勢力的小卒,而是有聲望說話有分兩的元老——可即便如此,仍然落得隻能出去找萬姑姑的外援;連萬姑姑都不願幫他時,他隻能求一夕間把眼中釘炸個粉碎。
結果是時隔多年兩件相似的事情重合了,第二次受辱已經讓他的孤憤變成了絕望。
但是她必須說動乃留,現在隻有乃留知道萬姑姑在哪裡,萬姑姑的舊部也許還聽她的命令;雲飛不是不夠格,雲飛需要的隻是成長和扶助,現在兩個據點歸雲飛,隻要萬姑姑願意幫雲飛……
刀刃像是從她頭皮上劈過,沈節痛得倒抽一口氣,木棍被她咬得嘎吱作響。眼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發藍,耳朵裡嗡嗡響,恍然間好像又看到了大殿裡那幅描在皮上的壁畫。
當初官府騷擾柏木山,姬天元就有所舉動;現在官府圍剿據點,和姬天元也脫不了乾係。江湖中人都以結交官員、引局外的官府來收拾敵人為恥,顯然姬天元沒有這個思想包袱。
沈節想起了此局之外的衣無樂。假設衣無樂有號令武林的心思、要萬家為她所用,雲飛就是她選好的棋子。衣無樂在局外應該有所作為,隻希望雲飛能帶個像樣的消息回來。
沈節的思路斷斷續續,許久之後,開刀和上藥的醫師們擦著額頭的汗,到門外歡聲笑語喝酒慶祝。沈節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清涼的藥敷在腿上疼痛緩和了些,心念一鬆,直接睡倒過去。
誰知第六天天亮之後,沈節又站不起來了。兩條小腿不能受丁點的力,否則就像連筋帶骨都一齊斷掉似的疼。
她問醫師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醫師說是她血肉愈合太快,筋骨和血肉粘在一起就不成了,她必須趁現在活動——所幸現在能用麻藥,沈節扶著牆像拖著兩條假腿一樣在屋內轉圈,轉了五圈之後徹底煩透了。
“我能不能出去轉轉?”沈節問正忙著給巴掌大的頭骨上蠟的醫師。
“帶著拐杖,彆走太遠,太遠了走不動沒人接你。”醫師頭也不抬說道。
連下四天雨、又陰了一天之後,老天總算徹底放晴,沈節拄著竹棍,趁夜色一瘸一拐地走到石板路儘頭,再一瘸一拐地踩過泥水,趟過亂草——她現在很有耐心,隻要乃留還活著,她就要問出萬姑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