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喂他們吃人肉,那些灑進藥田的新鮮骨粉也不知道從何而來。
他的叫聲引來了更多的人——或者說怪物,被鐵疙瘩墜著的怪物們跌跌撞撞地挪動到沈節跟前,一條條變色的、皮開肉綻的、腐爛的手臂向她揮舞,還有人哢嚓一聲在鐵欄中間扭斷了肩膀,把手伸得更長,險些抓到沈節的外套。
他們的叫聲不是哀怨的乞憐的,而是一種餓了三天突然見到酒肉的興奮,還有酒肉在眼前卻吃不到的憤怒。沈節向後退了幾步,這裡查不到更多的東西了。
回到空曠的外間,聽得到洞外安靜如常,看來祭月還沒結束。
山洞有風,就有另一條路。她在山縫裡找到了另一條鋪著堊土的小道,隻不過這邊沒有了車轍印,隻有光腳踩出的腳印,在縫隙的另一頭還有反複搖蕩的銅鈴聲,同那股難聞的氣味一同隱隱約約地滲出來。
她擎著火穿過隻能一人通行的小道,小道後麵有間房屋大小的石洞,洞壁上嵌著灰白的石化骨骼和石化的古樹,正中間的缺口裡是下行的石階,但地上鋪的堊土到這裡就中止了。
沈節蹲下用火把照了一下這明顯有人頻繁經過的缺口,但火把到缺口處就倏地變暗然後熄滅;重新引燃再照一次,結果是一樣的。
下麵的空氣不能養活物,隻有死物。至於裡麵為什麼還有動靜……
她想屏氣下去探一探,但外麵響起了敲空竹筒的聲音,缺口下麵的銅鈴搖得急促了些,緊接著就有了鐵鏈拖行的響聲——裡麵的東西越發躁動。
沈節躲到了石壁的凹陷裡,僅存的視野隻有兩塊巨石間的裂口。外麵敲竹筒的聲音一直保持著不緊不慢的節奏,鐵鏈拖行稀裡嘩啦和重物與岩石摩擦的刺耳聲音離她越來越近,隨後有一隻乾裂的腳踩上了缺口下麵鑿出來的石階。銅鈴在不停地響,應和外麵敲竹筒的召喚,然後一個黑影慢悠悠走過,後麵還有一個,再後麵都是一樣的鐵鏈捆住胳膊的半屍人。沈節數了數,一共經過了二十八個,按照等登記的人數,除了昨晚在客舍門口放血死掉的,還有人死在了彆的地方。
上桃源除了雲飛和自己這撮隱患,還有其他人?
敲擊竹筒的聲音遠去,半屍人應該也被帶去了該值守的地方。
沈節將熄滅的火把插回原來的位置,山穀裡開始下雨了。
沈節一身水汽翻進客舍的院子,午青正借房簷滴下來的雨水磨刀,屋內亮著燈。
“前輩!”雲飛先從裡麵拉開了門,臉上有急色。
“出什麼事了?”
“南陵和下江據點都被官府查到了,現在南陵據點被剿平,下江那邊被官府圍山,姬天元派我們去救。”
“嗯?那就去啊。”沈節看到雲飛和午青收拾整齊的包袱,又看到雲飛臉上的疑慮,“我被扣在這當人質?”
雲飛點頭:“姬天元說最好的大夫已經找齊了,接下來七天給你閉關會診。”
哪裡是閉關會診,是整整關七天。沈節沒想到姬天元會這麼著急,多讓自己的師妹活一天都不行——還是因為出了意外,本來留下來用的工具變成了非除不可的眼中釘?
“如果這是專門為你設的局,出了山就是來殺你的人怎麼辦?”沈節問。
“和事人的屍體都抬回來了,事情不是假的。而且那邊有燕阿姐的消息,萬一燕阿姐就被他們藏在那,我必須去。”
沈節嘖了一聲:“好直的鉤子。”
午青帶著他磨好的小刀和不知哪來的劍從外麵進來,“前輩,你讓她去吧。我們不能一直在你庇護之下活著,就算我送了這條命,也不會讓她有事。”
“咱們兩個誰會有事?”雲飛斜了午青一眼。
“那就去吧,不管那邊發生什麼、真相是什麼,保命第一。”沈節想了想,“能多收人情那更好。我寫封信,你出去之後會碰見一葉門的人,交給他們。”
“你要找一葉門幫忙?”雲飛取來水,幫沈節衝開了墨。
“不,隻是想到些不痛快的事,寫封信罵個人。”
沈節經曆數遭內力變更之後沒動過幾次筆更彆提練字,照往常的習慣寫出來的字越發難看。她也懶得管,洋洋灑灑五張紙的醜字,罵衣無樂罵了個痛快:比如答應我的事情沒有兌現,我都要死了怎麼還給我找事情,我從沒同意這場交易你自以為是地以為誰的性命都能左右,能治就治休用這一套折騰我,插手外門的事一葉門會有什麼下場,以及我看中的徒弟憑什麼變成你的棋子,有這個閒心不如操心自己中的毒雲雲,當麵罵不出來吵不過的全都寫到了紙上。
墨寫完了話也儘了,沈節無力地靠在竹椅上,想來想去還是放心不下,但選擇入局而不是硬來,總得裝得像一點。
小雨淋淋瀝瀝下了一夜,天亮時仍然是雨霧蒙蒙,沼沼的水汽淤在林子裡。
沈節送雲飛午青兩人到山口,前往下江支援的人共十一個,與出去給山下百姓發放過年的糧食臘肉的車隊一同下山。
“沈大俠,給您看病的醫師已經到了,請跟我來吧。”這個服侍在姬天元身邊的教徒一早就候在客舍外,沈節硬要走五裡山路盯著雲飛離山,這人就一直跟在她身後。
“好,走吧。”沈節應道。隻要姬天元對一葉門有所忌憚,自己起碼不會死得太快。
吊腳竹樓裡把她圍起來的醫師男女老少皆有,給她診過脈按過全身的幾處命門之後陸續皺了眉頭,開始詢問傷病史。
沈節把自己練過的功法、受過的傷、中過的毒一五一十都交代了,年紀大的兩位醫師用土話說了半天,沈節看兩人的表情,好像很難治的樣子。
“我們不相信你們練的氣功,你們的氣功也是從血肉骨頭裡長出來的,人身上長著三種線,我們看的是這個。任何一條線斷了,人就廢掉;斷兩條人就會死。”一個年輕些的醫師對沈節說道。
“那三條線都斷了呢?”沈節問。
“你的三條線就要一起斷了。”另一個醫師說道。這位穿著和其他的醫師不同,沒有穿教內紅黑相間的衣服,和普通山民沒什麼區彆。
沈節理解他們的醫學邏輯理解半天,他們說的“三條線”大概是血肉、知覺和筋脈,隻不過說法不同。被不屬於自己的內力剮傷的經脈在他們眼裡是筋脈和血肉張得太厲害扭傷了知覺;身強體壯的人遇上屍毒會比虛弱的人更早被毒氣攻心,差點要了她命的東西在這群醫師眼裡反而是最簡單的;而她遇寒即倒的傷病根源居然是她這雙比自己更慘的腿。當初兩腿骨骼愈合但筋脈永遠無法恢複如初,之後還能正常習武完全是心脈在用更大的力量逼迫血肉和筋脈替代骨骼受力,後來全身筋脈的穩定被打破,這雙早就被掏空的腿為了繼續活著,隻能掏空自己的生機。
但這雙腿受傷已久沒法補救,隻能先把三條線全都複原到正確的位置,讓全身的經脈基本長好,再愈合位於任督二脈的裂口;而任督二脈的裂口能否愈合完整,還要看她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