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在山頂上燒草,沈節在二十尺外望風。
現在未時還沒過,昨夜下的雨變成了今天氤氳在山溝裡的霧,據點的火已經被撲滅了,在山頂上看得見的是一團水汽籠在據點上方,黑煙混在水汽裡溶成淺灰,更像一團巫氣。
頭頂白茫茫的穹頂突然裂開條縫,睽違數日的太陽從裂縫裡投出來一道金子似的光,純粹明亮的光穿過山裡的薄霧,一條淺黃恍如日暮。
在最高處看得見腳下方圓十裡的氣象,望向更遠處的山頭,人就總會生出更遠的野心,追那山外之山,山外之海。
山裡打柴的人走得很慢,那灰撲撲的老漢一瘸一拐,在密林裡拖著草耙隻顧走,抽幾口煙袋回頭看一眼,樹枝從邊上漏出去他也隻是看著。
午青還在做他的本行,山裡的藥草有用的都烤乾磨成粉包好,然後開始翻石頭爛木頭抓蠍子蜈蚣地鱉之類。看得出他相當怕這些蟲子,每翻到一隻掐頭去腳用樹葉包起來的速度之快,沈節暗歎這人不做賊或者做殺手真的可惜了。
她很喜歡這樣安寧的時刻,在雪山待久了,總覺得山下的人太多太吵,城裡車水馬龍花團錦簇更像一場夢。
人在山野裡才是真實的。
“總壇情況怎麼樣?”午青見雲飛開始挖坑埋灰,扔下紅土坷拉甩甩手跑過來問道。
“他們在說燕阿姐,可是阿姐死了多少年了?怎麼會突然提起來?阿姐死得那麼委屈,他們還想做什麼文章?現在這樣還不夠嗎?”雲飛轉身時眼裡就含著水光,說著眼淚就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雲層躲避著太陽,響晴的光照在貧瘠的山頭上,照得人都睜不開眼睛。
“咱們先下山吧。”沈節說道。天晴霧散還在山頂太容易被發現了。
雲飛快速抹了眼淚,把扮山神的外套拆開,裹成一個布包背在身上,下山的一路都沒怎麼說話。
“我阿姐叫雲燕。”馬走半炷香後雲飛突然開了口。
雲飛身上的問題有很多,首先一個,雲飛究竟是男是女。
雲飛的兩副麵孔都是完整的,沈節的狐朋狗友裡有精通易容的人,改換性彆比易容難太多——但是在建康城裡碰見雲飛,她雖然覺得這人脾氣實在不像男人,但篤定雲飛是男的;在據點裡見改頭換麵的雲飛一麵,她又萬分確定雲飛是姑娘。或許這不是易容,而是讓人錯信的幻術。
“哦……”午青若有所思。
“你認識?”
“不認識,好像聽過。”
“現在管萬家的是姓喬的漢人,他本來什麼都不會,烏塗表姐在外麵看上了他,非要娶他回來。他進門之後一年,雲旗變成了活屍,姑姑走了,他當家主。”
雲飛半垂眼簾,眼中還亮著一點憤恨的光,“之後進寨子的漢人越來越多,規矩改了,他們不聽女人說話,不讓女人管事,做的事越來越肮臟——阿姐被人□□了,他們還說是誣告。”
雲飛攥成拳頭的手在顫抖。
“阿姐把□□她的人殺了,然後被他們當眾浸豬籠。”雲飛壓著自己的情緒,把頭扭到一邊,“我家出了兩個殺人凶手,母親一年多就病死了,剩下不到十歲的雙胞胎,然後又淹死了一個,剩下一個為了活著,給喬承光當狗。”
“已經逃出來了,以後不管怎麼樣,都會比原來好的。”午青溫聲軟語,駕著馬走在雲飛身側,雲飛看了他一眼,驅馬快走兩步趕上了沈節。
“心裡的事我不想說太多,他們都不當回事,謝謝你們樂意聽我說話……我不是窩囊,我也不是給喬承光當狗,我要報仇必須得活著!我以為能靠師父,師父被他們抓了;以為乃留叔是好人,跟他說了真話之後他就一走了之,鬼知道那兩個人是不是他找來收拾我的……”
午青想勸雲飛小點聲這些話被外人聽見不合適,話沒說半句就被沈節壓住了:“你比我當年聰明多了,當初我隻想殺人尋死。”
“我不能靠任何人。但是如果我沒有權力,就什麼都做不了,對吧?”雲飛望著沈節,渴望沈節能給一個認同。
沈節看著前路,“或者像我一樣跟絕世高手學八年,找個靠得住的內應,再豁出一條命。”
雲飛眼裡的光已經變成了燒著的火。年輕人眼裡的火光總是恨不得照亮天地,或者燒遍山野,如果被迫藏住,隻能時時刻刻熬著自己的心,把自己燒乾;如果火熄滅呢?就此認命,變成一個識時務好好過日子的普通人。
沈節知道雲飛想要的是什麼。
“這次去總壇,你想要多少?”沈節問。
雲飛沉默一會,對西落的太陽輕笑了聲:“嗤,我膽子大著呢。”
“好,那你就膽子大你的,後顧之憂交給我。”沈節大笑,笑聲驚起了一群夜鳥,撲棱棱地飛向野林深處。
剛下過幾天細雨,官道上的泥土異常鬆軟,馬跑起來沒什麼聲音。剛喝過藥酒胸口結著團熱氣,濕潤的風迎麵吹過來,一身疲倦都被吹到了身外。
前方路邊掛著紅燈籠,又是個山間的郵亭。沈節問雲飛要不要停下歇歇,雲飛卻喝了一聲:“回頭!”
他們騎的三匹馬都是在官道旁畫票租的,跑得不算快,猛然勒住也不能馬上停腳,嘶鳴著繼續往前奔。
沈節的馬在郵亭的燈籠下才停住,調轉馬頭去找雲飛時,才看到剛走過的官道上出現了一群人。
他們沒打燈籠,但是推上了拒馬,整齊地把槍尖對準了騎馬的三人。身後的郵亭裡鑽出幾個穿巡捕衣服的人,挑燈籠照著他們。
如果是山賊劫道,直接殺過去就是;可官兵攔路儘是麻煩。
沈節下了馬,右手摸上刀柄,身後的人已經盯上了她。
她聽到了弓弦拉緊的聲音,箭矢倏忽而來,力道不夠,而且射偏了。既然開始動手她也不再客氣,一刀砍掉燈籠,刀鞘敲倒旁邊拉弩的,把長生橫到了最近的巡捕的脖子上。
“抓錯人了,喂!你們抓錯人了!不是他們!”被沈節挾持的巡捕忙喊道。
“魏大哥?”午青認出了這個聲音,“魏大哥你怎麼在這?前輩,是自己人!”
“對啊,是誤會,誤會……”這人從沈節刀下鑽出來,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卻始終盯著沈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