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點中央的空地上點了盆火,所有人都被叫到空地上,隻有一個紅布蒙住眼睛的小姑娘被人牽著在據點轉了一圈,等她轉回火盆前,輕飄飄地說沒事了都散了吧。
沈節看到了雲飛,雲飛在一群蠱師中間,閉著眼睛沒什麼精神,眼底的青黑比前幾天還重。
據點管事那人叫金如玉,她的兄弟金誌玉負責據點巡守,現在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但是那蒙眼小姑娘說的話似乎更有分量,金誌玉執意要嚴查,被金如玉按了回去。
沈節一眾做苦力的連夜修補被拆的圍牆圍欄,到了三更天,他們才來得及坐下把早就燒開的酒喝完,喝完酒就各自回去歇了。
沈節沒問剛才發生過什麼,午青也沒有提。
午青看起來一直不怎麼清醒,倒下就打起了鼾。沈節把竹編凳子提到屋簷下,長生橫在膝上,坐在雨簾對麵閉了眼睛。
她暫時不需要睡覺,也不能睡。雖然內息不能妄動,但是就這樣坐著靜一靜,把被迫緊抓在腦子裡的念頭放出去,也是求之不得的。在人世活得越久,在心頭盤桓不去的事情久越雜亂。她初到雪山時不明白,內心紛亂的人尋求安寧,就像乾渴的人四處求水。
山裡風一陣雨一陣,頭頂草棚簌簌地響,可能是風吹著濕漉漉的茅草,也可能是又一陣的細雨。山風猛的時候據點裡起了倥愡之聲,被剝下來的黃葉劈裡啪啦地砸在草棚上。
冬天的雨都是一股灰塵味,不應該是腥的。她聞到一股爛魚或是油的腥味,在潮濕黑暗的遠處,還有人在唱歌。
唱歌的聲音尖細,像北地的風刮擦岩石或者鳴蟲的叫聲,唱的是河邊洗衣的女人都會唱的小調。
她明知不該去,但還是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走出囚犯的小院,走到空地上。
濕潤而且涼颼颼的空氣,不好說到底是霧還是雨,那歌聲還抓著她繼續往北走。
她走到了那“不該去”的院子前。
院裡立著兩盞竹籠罩起來的燈,暖黃的燈光下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在守著泥爐煮什麼,鍋裡的東西咕咕地沸騰,腳底下石碾蹭著石槽一下一下鈍響,正好跟著洗衣小曲的節拍碾著藥。
小孩肩膀上搭著紅布,手腕上的銀鐲子也和那個被蒙住眼睛的小孩手上的一樣。
小姑娘應該發現了她,雖然沒有抬眼看她,但嘴裡唱的詞已經從雲雀般一去不返的哥哥變成了她沒聽過的一套。
“姐妹花兒一般高,美貌如同春日桃,山愛水愛爹娘愛,妹妹生妒心悄悄,阿姊臨終心悠悠,非為自己病苦愁,盼妹妹莫食米中針,莫為蛇蠍可憐人……”
是誰要害人?被害的人與自己有關?
“采藥爹爹深山行,花蛇狡猾使壞心,暗吐毒藥藏籃裡,爹爹眼亮心是鏡,毒藥香草認得清……”
或許用的是在藥食裡下毒的方式,但後麵講藥材和毒藥的沈節就聽不懂了。
她還想再聽一會,歌聲卻戛然而止,“你聽懂我的歌,怎麼還不走?!”
沈節感覺自己好像突然被推了一把,從夢中醒過來了。她以為自己一直握著刀,但右手是空的,濕漉漉的除了手汗,還有被指甲摳出來的坑。
長生躺在濕潤的泥地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去的。
小姑娘唱的東西又變得陌生,沈節提著刀往回走——不,不對,她唱的明明是自己昏迷時,幻覺裡那群人吟唱的東西。
沈節回頭看那個不該去的小院,剛才溫暖明亮的兩盞燈,在夜風裡忽明忽滅,仿佛鬼火。
天亮之後她一刻沒歇,乾糧還沒嚼完就喝了一肚子藥湯,中了屍毒之後總算洗了個澡——雖然是黑色的什麼藥湯泡的,然後就被架在一堆藥材上烤,烤得她頭暈眼花肚子裡的存貨被吐了個乾淨。
日到天中時她已經餓得腸子開始絞痛了,但是彆人吃醃菜滾肉和烤白麵餅,她隻能喝水吃怪味的草,仔細想想自己好像什麼先醃製再烤熟的東西,也許等自己下次昏睡過去就要變成盤中餐之類。
今天一個蠱師都沒露麵,自然也見不到雲飛。沈節隻好趁午飯時間放水拉住了午青,“你能不能聯係雲飛?”
“什麼事?”
“有人要下毒。”
午青從未變過的和氣麵容抽了一下,“是啊,對啊,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好心……前輩你先回去,我去找雲飛。”
正午對他們來說是個重要的時間,很多事情的界限都設在這個時候。不陰不晴發白的天照出藥鼎的微弱影子正好縮到了自己腳下,沈節聽到了一隊穿著沉重靴子的人出現了。
裡麵有雲飛,夾在淩亂的步聲裡。沈節不能輕舉妄動,現在隻能相信午青,他願意救雲飛。
蠱師們又戴上了麵具,乾活的人說過這是山神麵具,請到山神並且代山神行事的時候才能戴。麵具下都是沈節見過的人,金如玉也在其列,隊伍最中間的是雲飛,昨天半夜唱歌的神秘小姑娘走在雲飛身後。
打頭的蠱師給一束野草倒上黑色的油,伸到火盆裡點著之後立即冒起熊熊白煙,沈節聞到了新鮮的血腥味,可能是剛殺的什麼……現在不應該考慮這個,但是眼前的人已經變成了一個人和兩個重影。
用碗裝的粉末、烈酒、油,還有小刀,在戴著相同麵具的蠱師和蠱師的重影手上傳遞,那小刀的刃也是青色的。
治療經脈要開刀嗎?她感覺自己手腳都在發涼,可能是有什麼東西切開了皮肉,然後稀稀拉拉的水聲,可能是在放血。
放血的感覺並不好,麻藥能隔絕疼痛,但隔絕不了持續的受重傷到瀕死的恐慌。本來吸了煙氣之後昏昏欲睡,現在這種如坐針氈的恐慌硬生生地熬著她的睡意,骨髓裡都像有螞蟻在爬。
她身底的竹席被壓了一下,有木頭被摔裂的動靜,然後身邊這圈人亂了起來:她眯起眼睛歪著頭,隻能看見一個人背對著她蜷縮在地。
好像是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