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 “那你判吧,我聽著。”沈節一口乾……(1 / 1)

掌門 一顆地豆 2473 字 10個月前

“那你判吧,我聽著。”沈節一口乾了茶水,沒喝出任何味道。

老頭耐心地給沈節再倒上一杯,“你看見老夫,為何不安?”

沈節沒想到第一句問的就是這個。她閉上眼睛,但是眼皮好像不頂用,仍然能看到麵前的一切:冒著熱氣的茶水,半局棋,柳差泉。

“我不是有意要殺你,我要殺的是你兒子柳淵。”

“你要知道,這個門派,將來一定會到柳淵手裡,不管他成不成器,品行好不好,他在,斷雲派就在。所以你要殺他,等於殺了斷雲派的將來,我肯定就會因此而死。”

“你也可以殺了我。”沈節回答。

“哎——一座山關不住你,九州山河才關得住。隻要你活著,背負我一份恩情,將來斷雲派出亂子,就用得上。斷雲派經營了多少代,你們年輕人不懂我們這些老東西!”

“我殺過五百五十九個人,情人兄弟因我而死,兩手兩腳數不過來,但是我從沒感覺愧對他們,除了您老。隻有你能審我,彆人的話我可能會信吧,服肯定是不會服。”沈節說道。

柳差泉沒言語,往棋盤上落了枚白子,落了枚黑子,然後收掉六顆白子。

“你兒時當街罵過一個人偷東西,那個人隨後被打死了。在你家放的那把火燒到了整條街,兩人燒傷病死,牲畜糧食燒空之後,當年冬天餓死十一個人。沈韞因你而死,他的同僚撤離不及時,被抓獲監禁審訊而死的有四個。以此算來,因為你死的人有一千不止。”

“要判我什麼?千刀萬剮?”沈節小口喝完杯裡的茶,還是沒嘗出味道。

“我且問你,如果世間沒有你這個人,這一千餘人會不會死?”

沈節想了想,“一樣是死,他們都會自己給自己找死。”

柳差泉低頭吹了吹茶水:“所以你隻是行刑的人而已。人各有命,他們因你而死是他們的命,你殺了人,在江湖浮沉是你的命。”

“你這算是給我開脫?”沈節端起茶壺,給自己續上半杯。熱氣烤得她麵上發痛,她也聞不到茶葉的香氣。

“那和尚給你說的,你雖然不信,但是心裡被他種了念頭。等你想不明白的時候,這個念頭就讓你想起業報,深信一切都是你的殺業造成……你就看不到自己的心,隻能看到自己的罪;老夫隻是不想看你給自己披枷帶鎖而已。”

“匡扶正道本就要流血,奸佞不死,就會好人橫死,世道濁惡。止戈為武,這是武德。”沈節說得嗓音沙啞,這話經由在江湖摸爬滾打過的人口中說出來會被嘲笑,但是在這裡她必須要說。“我從沒改過,從沒忘過。”

柳差泉給另一邊的茶杯裡續了茶,沈節才發現那邊的杯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空了。

“最後一件事,你想回去嗎?”

話題跳得太快,沈節想了才明白,他在問自己想不想回那個陽間。

想回去嗎?

做鬼清靜自在,人生最快樂的那幾年裡相伴的人也在這,沒有突如其來的事來找她,沒有沉重的肉身沒有傷病……有必要回去嗎?

雲飛會救她,萬家的變數在等著她這個倚仗。

如果沒有自己,萬家這位“變數”會因此孤立無援死於非命嗎?

會的,現在不止一個人想除掉雲飛。

死了雖然逍遙,但是她還有沒做完的事情,不能這樣撒手人寰。

“我得回去一趟,非回去不可。”沈節說道。

她抬頭的時候,什麼山路明月江水亭台都消失了,月落之後升起來的是夕陽,她站在草野上,正麵對一棵參天巨木。

風吹著野草向四方傾倒著,在她的手腳皮膚上瘙癢。巨樹在夕陽下泛著古銅色的光,這光並不是來自夕陽,而是來自巨樹內部。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黃泉路上走了一遭,但這裡終究不是人世。

世間不會有這樣光芒比太陽更盛的通天巨樹,樹也不會呼喚走到它跟前的人,更不會在被人碰到之後,倏忽變成一盞提燈。

手指碰到那被刀割斧砍傷痕累累的樹皮時,夕陽、巨木和草海突然像草紙一般被撕開,堅硬得像石頭。做沙匪的時候有個天生雀蒙眼的弟兄,他說天黑之後自己好比被巨獸吞進肚子裡。

便和現在差不多,除了提燈,隻剩下沒有輪廓沒有邊界的黑夜。

既然如此,不如閉上眼睛當個瞎子。

自己的呼吸和血液流動之外,開始有了彆的聲音,是在山村裡聽了十年那種風掃過茅草棚的沙沙聲。她那時候站在草棚底下看家裡的驢吃草,用手拿著草送到驢的嘴邊,手腕被驢的牙碾壓,然後被吐出來。

草棚變成山林,落楓山的風寂寞地吹著弟子寢舍後的兩棵鬆樹,她睡在窗戶邊,冬天睡醒時總會發現牙齒被自己咬出了血。

然後她走進了一條河,河水漫到腳踝,風吹得燈前後搖晃,但那層單薄的紙一直沒破,紙裡的火苗連搖都沒有搖。

“有這盞燈,能鎮得住,回得來。”山林深處有人說道。

燈不在她手中,在強風中不曾搖動半分的明黃正懸在她的頭頂,火光中燃燒的還有一分血色。

她蹲靠在榕樹粗壯的氣根上,火光下沒有她的影子,兩手伸到光下卻發現是漆黑的——漆黑中還有一分血色。

不知道什麼時候受了傷,手腳都因為失血,冰冷麻木起來。

沒錯,痛起來的是自己,身體的知覺一瞬間找到了她,她醒過來,床頭點著盞散發怪異香氣的油燈。

油燈照亮了方寸矮屋,門窗的縫隙都用皮革塞緊了,她從有股餿味的床上起來,哐一下腦袋撞了矮屋的頂棚。

就在頭撞到木頂的時候,一群人的吟唱從木板之間的縫隙滲了進來:有男有女,一個抽了太多煙的女人領著眾多人唱,調子像燕北的薩滿,又像敲鑼唱皮影戲的,比得上野狐叫,聽得她渾身難受。

她推開門鑽出這間棺材一樣的屋子,很久不見日光,外麵這陽光晃得她有些站不住。外麵是一片荒石灘,男女老少圍成一個圈,十分不整齊地唱那些難聽的東西。

她走近去看,這些人都是把整塊的布帛披在身上當作衣服,什麼顏色都有,和他們唱的一樣亂七八糟。

這一圈人突然跪下,開始向圈裡的東西敬拜,那是一堆平平無奇的石頭。

“勞駕,你們在拜什麼?”

但是沒人回答她,就好像沒聽到她說話,意識不到有這個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