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自己的醉就是裝的,喝過茶再被潮濕的涼風吹一陣,原本一點朦朦朧朧的酒意也徹底散了。
十五年前冬天落楓山那場大雪,不知道和今天比起來如何;黃河以北每年總有積一冬都不化的大雪,衣無樂從沒看過。其實上山去問問也無妨,山上的雪肯定比城裡要漂亮。
沈節想到這裡就搖了頭,自己不想再和一葉門有關聯,最好就像之前那樣,離開就當自己死了。
兩個月前,她離開落楓山之後到了建康,從城外的市鎮到城裡,隻要酒壺空了,碰見賣酒的就打滿,然後沿著街道晃蕩。沒想到把整座城趟過一遍,通紅的槭樹葉子還沒掉完。
閒來無事她連皇城的城牆也翻過,晚上就躺在下人們住的雜物院房頂上,聽他們搬弄是非,聽了兩個時辰就從頭到腳地煩。半夜和巡邏的禁衛打了個照麵,小夥子被嚇得不輕。
之後她就住在了酒樓林立的城西,現在無事一身輕,接下來要做什麼她完全可以慢慢地琢磨,在琢磨出來之前——半生的心願剛了結,多喝一天又怎麼樣?最多是招惹幾群地痞流氓,她把兩條街收拾乾淨的時候城裡才開始上霜。地頭蛇親自來找她麻煩,被她打斷了一條腿;之後官府的把她請到堂上,不痛不癢地訓斥了一通。
剩下的一個月,她就從街上第一家,挨個喝到最後一家。各種酒被她嘗了個遍,反正她不會少付錢,酒樓的老板們也無一不把她視作恩人。
之前在江湖草野行走見過的多是可憐人,這一兩個月她把城裡有錢的有勢的、依傍錢和勢生活的那些人的麵目挨個看過去,也密密麻麻的身不由己,還有用“身不由己”遮掩的貪欲和權欲。
城裡連鋪路的石頭都是方正的,在花木的敷土上擺一層均勻乾淨的卵石,這樣不管起多大的風也不會有塵土:這是人人滿意的精致,一切的枝葉都修剪到恰到好處,擺在美觀又不麻煩的地方,接了天上的雪之後端莊窈窕,永不出格地美著,就像這裡的人一樣。
所以她待夠了。
雪下了一小會,她晃蕩到城門口時,天已經放晴。河對岸成群的麻雀在樹下撿草籽,一頭灰喜鵲掠過河麵落到樹下,麻雀全都撲棱棱飛到了周圍的枯枝上。
“你等一下!”身後有人追了上來,跑得很急,好像是剛才酒館裡那個沉不住氣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本身沒什麼,西南萬家的男人出來賣藥材而已;隻不過他周圍那些三十歲往上的人身上都有一股萬姑姑家裡的氣味,這群人少惹為妙。
沈節沒理他,繼續往前,彙進出城的行人中間。
“你彆走!”沈節衣袖被這年輕人扯住,她右手已經摸到了腰上的匕首。
“什麼事?”
“我有事要問你!”
“要問趕緊問,彆耽誤我出城。”
年輕人緊扯著她,周圍人紛紛駐足看熱鬨,好像自己欠了風流債被苦主追過來一樣——清秀標致的小郎君跑到城門拉著翻臉不認人的無情女人,氣喘籲籲麵上薄紅,好像真是那麼回事。
“這裡說話不方便,你跟我來。”
“我覺得方便。”
“萬家機密的事,我怎麼說?”
“我和你們萬家沒有半毛錢關係,你要問的機密我也不知道。”
“你認識姓萬的人,還接觸過不正常的人是不是?還要我繼續問嗎?”
聽到這裡,沈節腳下鬆了勁:“你給我多少錢?”
“肯定是比錢重要的東西。”
“我對你不感興趣。”
年輕人氣得麵紅耳赤:“無賴!愛來不來!要不是你內傷深重就快死了,誰要管你!”
“行吧,我跟你去。”沈節答道。
沈節被拉到小巷子裡用麻繩捆上了雙手,後頸的命門被掐著,往前一步步推著走。
“我就是好奇啊,你怎麼知道我和你們萬家有瓜葛的?”巷子裡沒有人,沈節想套點話出來。
“你身上有味道。”
“什麼味道?我都離開好幾個月了,天天喝酒,還能有味道?”
年輕人深吸一口氣,想必還翻了白眼:“蟲比人好用。你身上酒氣太重,熏暈了好幾條。”
“你不懂喝酒的樂處——借酒澆愁澆過之後仍然痛苦萬分,是暴殄天物,心裡無事喝酒,那才是憑虛禦風,飄飄然於雲端,你們不能沉在酒氣裡的人啊,沒這緣分。”
“喝酒沒什麼好,沒有追求才整天泡酒壇裡度日。”
“有誌青年,好,把我腰上這瓶桂花酪送有誌青年。”
“裝醉沒用,彆想耍招數。”年輕人在她後腦勺一捏,她頓時頭重腳輕,被推搡進陌生的門。
沈節睜開眼,剛才那一大桌子萬家的人全在這個擁擠的院子裡,騾馬和各種箱子裝的藥材占了半個院,貼牆還擺著一溜黑色油亮的大壇子,想也是不能碰的東西。
“叔,人我帶來了。”背後的年輕人說道。
“好,你和午青去外麵盯一會。”被稱為“叔”的是個膚色發暗的健壯老漢,臉上手上都是溝壑縱橫,一身西南深山裡的打扮,兩邊胳膊上套著一圈一圈的銀飾和彩繩,應該是這群人裡地位最高的:“請到裡邊說話吧。”
屋裡光線不好,也不點燈,她隻能看見幾個人影繞著中間一口圓鼎席地而坐。她背對門坐下時,那個“叔”又開口了:“少俠你應該知道,萬家出過活屍,也有能控製活屍毒性的藥方。今天在少俠身上發現有活屍的痕跡,肯定與活屍交過手,與我們萬家的人有過瓜葛。我們一行人就為了追查這事來中原,少俠儘可以和我們講一講,我們一定有厚禮。”
“我幫一個姓萬的殺了另一個姓萬的,我就是個幫人做事的打手,沒有彆的。”
鼎旁邊的另一個中年人坐不住了:“你一個人殺了活屍?”
“對。”沈節點頭。“雇我的人給了我殺活屍的刀,告訴我怎麼殺的。”
“這兩個人都是誰?”
屋子裡的人都急切地等著她的答案,身後的人甚至起來掩上了門,僅有的光也消失了。
“給個價聽聽。”沈節說道。
“雲飛說你內傷嚴重,我們可以找家裡的人給你治好內傷,康複無虞。”
沈節不喜歡這種被人窺見痛處的感覺:“真的嗎?”
另一個漢子急了:“你不信我們的醫術?”
“那個大夫什麼水平,有你們前代家主的本事嗎?要是沒有的話,我還不如回去找她。”
“什麼?”“怎麼是她!”“你還知道什麼!”“叔!”“你殺的是誰?是不是……”沈節的衣領被一雙大手扯住,飯菜的味道夾著唾沫星子全噴到了她臉上。
“前代家主”四個字就像火一樣把這七個人都給點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