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向來溫潤,雨多雪少。前兩天還在下雨,北風吹了一夜之後,江裡河裡的水汽全都結成了雪,紛紛揚揚的鵝毛和亂絮、抱成團的雪花從灰白的雲底下跌到行人的頭頂和油傘上,從肩膀被拂到地上將石板濡濕一小片;剩下的傾灑在店前的草棚和綠得通透的芭蕉葉上,分不清是雪落還是簷下茶爐裡的草杆在響。
散學的小孩把裹書包袱舉在頭頂和同學賽跑,像野獸一樣叫著從街頭跑到街尾,店門口的夥計打起袖子遮起額頭,“雪天嘍熱酒茶的來伊噢——”地喊了起來。
這是建康城最老的酒館,經營了幾十年門麵依舊窄小,順著樓梯爬到樓上看到的牆壁也都被熏得烏塗塗,街上最闊氣那家酒樓客滿了還有人擠在長簷下麵等位子,這家酒館才上了一半的座。
雲飛抖落身上的雪,跟著家裡的長輩上樓的時候,在窗邊獨占了一桌的那個穿青皮袍的把窗推開了一扇,悠哉地從熱水桶裡提起白色的瓷酒瓶,斟上一杯,就雪景一飲而儘。
雲飛又看了一眼那人,卻沒看出男女。
“從南邊遠道來的客人哈,這邊高坐,衣服濕的我給您拿去烤。先來點送瘟酒,小店祖傳藥方,保證百病不入寒暑不侵,趁熱喝來,這杯是小店送各位的,請——菜牌各位先看看,點菜了直接招呼小的!”
小二繞著桌子忙了一圈終於走了,雲飛閉上眼睛,吵得他耳朵疼。
眼睛閉著,整個一層樓的竊竊私語全都湧進了耳朵:南邊來的,那邊可在鬨瘟疫啊?你聽小二講呀,送瘟酒是什麼意思。噯,那個不是中原人吧,我看像黑苗的;說得你好像見過黑苗似的,你說他們一句,人家就給你放點家夥讓你出不了這個門。你當建康城是什麼地方?我聽說他們西苗早就不行了,五年前他們商道就……
什麼都不是。雲飛睜開眼抿了口冒熱氣的“送瘟酒”,酒色發黃一股煮爛的白術味,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木桌往外散著敗掉的油臭,他煩得把陶盞戳到了桌上,酒水被震灑出來,木桌“咚”一聲震住了那些閒言碎語。
旁邊的午青立即用膝蓋撞了他,然後抱拳對聽見動靜看過來的人笑笑。
雲飛的臉色仍然難看,午青那麼大的個子,為什麼還要對中原人客氣。他隻是氣不過,隻好換了個理由:“什麼東西,拿煮爛的白術糊弄我們?當我不認識藥材啊?”
他目光從正在吃菜喝酒的人臉上掃過,發現窗邊那個穿青袍的人也在看他。
那個人醉得一臉酒色,眼神卻深得看不見底:明明是一身酒氣蓬頭垢麵的醉鬼,又好像一點都沒醉,清醒地、虎視眈眈地打量著坐在這裡的每個人。
他眼看這人扶桌子站了起來,三指捏著瓷瓶,四步的距離晃了三步,跌跌撞撞到了雲飛跟前。
午青試圖攔住這個來意不明的人,被這人一眼瞪了回去。
“不愛喝這個破玩意,沒關係,請你喝我的!”說罷就把雲飛麵前盞裡剩的酒倒在地上,給他斟了滿滿當當一盞。
開口才知道這人是個女人,而且氣息渾厚,內功似乎深不可測。
“酒鬼又瘋才……看戲啊?”屋角的桌子那邊又開始閒言碎語。
“今朝要打打得大,好啊。”
午青又站了起來:“感謝前輩!感謝前輩好意,我家弟弟沒出過門,沒什麼見識,您不要介意……”
這人撥開了午青,把酒盞擺到雲飛跟前,自己舉起酒瓶:“有膽識,有氣魄!江湖上就缺說真話的……有誌!之人!”說著就仰脖把一整瓶的酒乾了。
雲飛捧起酒盞,柔軟甘甜又火一樣燙的酒,居然是難得的好酒。
長輩們喊來小二叫了幾個菜,每人多要一份飯,沒有要酒。小二再三勸說行路難得歇腳,多少喝點酒才解乏,雲飛覺得他說話的聲音刺耳朵,隻想趕他走。
“一碗醒酒茶,熬濃點,給她。彆的不要了。”雲飛對那邊揚了揚下巴。
“得嘞!加一碗醒酒茶!”小二吆喝著往樓下廚房去了,四周又聊得嗡嗡響。
那女人靠在窗欞上打了個酒嗝,左手伸出窗外撈著一簇簇的雪花,雪到了手心全都融化成水,從粗糙的掌紋和一條橫貫手掌的疤上淌過。
“這家的醒酒茶難喝,我不要喝。你喝過伊犁河穀的葡萄酒沒有?喝過雲南運過來的茶葉沒有?喝過葡萄酒,再喝滇葉煮的……嗝,皇宮裡用什麼藥材,就拿什麼藥材,皇帝吃的都是烏金樓挑剩下的,伊犁的乾果,賀家上河套的來雲樓,下河套的烏金樓,現在喝不著啦,那可是天下頂好的醒酒茶……烏金樓,呿,狗輩……”
雲飛還聽到這人小聲罵“死先人的賀鳴璋,媽的晦氣”,罵過又拿筷子敲著桌子哼哼小曲,他仔細聽才聽到遠處的歌女在唱一模一樣的曲子。
在敲桌子和不算好聽的小曲裡小二上齊了菜,醒酒茶也給那個人端來了。
雪勢漸弱,外麵房簷和樹枝樹葉上都積上了雪,濕潤的空氣裡多了三三兩兩的鳥鳴。
“大俠,您在我們這待兩天了,要不醒完酒出去散散心,現在雪小了,賞雪正好,您想什麼時候過來就什麼時候過來,位置都給您留著。”
那人又要說什麼,小二又接道:“您在這鎮了兩天,他們不敢來了,您儘管放心,要是出事小的馬上給您報信!”
這才滿意。那人打了個酒嗝,像喝酒那麼乾脆地喝乾了醒酒茶,扶桌站起來整整皮袍:“這雪不錯,收乾淨雪裝壇子裡藏在陰涼牆腳,雪水煮茶釀酒比井水好,叫你們老板儘情抬價。”
小二答應得熱情,送人走下樓梯,雲飛才看到那人腰上掛著把通紅的刀,背上細長的錦袋裡裝的也是兵刃。
那人下樓後雲飛就聽不見她的腳步聲了,隻聽到過了一會小二鬆口氣,跟門口迎客的夥計抱怨這位祖宗總算走了。
“那大頭他們來報複咋辦?”
“十天半月來不了,你沒見骨頭斷了啊。反正人家路見不平是好心,也不能一直守在這,我說就應該每戶都出點錢,雇護院的就好了。唉,世道難混啊。”
“是嘞,瘟疫已經鬨到九江了,俺姨在九江還要投過來,就怕這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