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終於又見了太陽,淺淡的日光穿過霧氣,濕漉漉地照著石板和路邊旁若無人長著的紅花綠葉。
徐榮生怕又被沈節問出什麼,從南天宅院後門到半山亭的路上一直在打岔,說他養過的鳥長什麼樣什麼習性。
“你在聽風崖晉升不會靠的是養鳥吧。”
“彆忘了我的人格魅力啊,而且投其所好不是很正常嗎?”
“那你鳥哨應該也吹得很好?”
“不表演。”徐榮雙手抱胸理直氣壯拒絕道:“彆想從我這套到任何東西。”
“你,”沈節搖著手指,“討打。”
“江湖人士毆打一葉門弟子,這事難了了——”
沿山路轉過一個彎,沈節已經看到了等在亭子裡的人。
“那之後聽風崖歸誰管,歸你還是歸衣無樂?”
“那,”徐榮被噎了一下,緊跟著快速搪塞:“當然是無樂姐愛給誰給誰。”
衣無樂看見沈節,遠遠地對她一揖。
徐榮回南天宅院了,沈節一個人走到亭前,回揖道:“恭喜你啊。”
衣無樂穿的不是夜裡那一身散漫的白衣白裙,這身顏色厚重簪玉纏金,莊重了很多,今天肯定有不少事等著她。
衣無樂後退一步,低頭對沈節拜了下去:“我替一葉門拜謝大俠。”
沈節想著和衣無樂暌違十五年終於可以多說說話,現在看來已經沒什麼話可說了。
“掌門跟我客氣什麼,我該謝你才對啊。”
南天宅院的廚房在山腳下不遠,清晨時分炊煙正盛,但四周無風,都沉到了離地四五尺高的地方,飄得如同扯斷的絮。
客氣之後,衣無樂拉著沈節到亭後的僻靜山路上:“你想當掌門嗎?要不你來當掌門,我給你管事,這樣多好。我一個人當掌門,那麼多雙眼睛盯我一個,真的好惡心。”
“我才不當,好不容易一身輕了又給我找事。”
“那換過來,我當掌門,你當落楓山二大王?”
“這兩個有區彆嗎?”
“不開玩笑了,現在門派裡事情太多,你能不能給我幫陣子忙——等平穩之後給你掛個高高的虛職,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麼樣?給我個補償你的機會。”衣無樂的目光依舊真誠,幾乎挑不出什麼問題。
沈節連連搖頭:“到了一葉門就會想起過去的事,我想出去靜靜。”
山背後的小路潮氣更重,路邊高低的樹並沒有將視線遮得密不透風,能望到落楓山的楓葉轉紅,如同潑出去的霞光。近處樹影間的藤蘿從構樹纏到杉樹上,蒼翠的葉下藏著正在由青轉白的果子,露水正在滾落下去;雨後林木酸澀的氣味蒸騰起來,沈節聞不太慣,而樹下覓食的灰喜鵲聽見人聲就忽地飛走了。
“你和陳子臨果然還是不一樣。”
“我和他當然不一樣。”沈節輕笑了一聲:“這話是怎麼來的?”
“陳子臨和你師出同門,早年浪跡江湖,為了報仇潛入一葉門,這些你都知道。後來我才查到,他早年殺過自己的另一個師父,你不承認也得承認,你們太像了。”
“隻不過報了仇之後陳子臨被功成名就誘惑,當了謝清平的手下,我什麼都不想要?”
衣無樂打量沈節一眼,也笑了起來:“隻要是人就有想要的。你想繼續當大俠,我就讓外麵的聽風使給你編編故事得了。”
“江湖上的傳聞先澄清一下。”沈節手指不自覺敲著刀柄,“說起聽風崖,徐榮那個人的底細你清楚嗎?”
“他是折羽宮的臥底,目前沒什麼害處。我現在不會和折羽宮為敵,以後再用他。”
沈節想起了白濤,衣無樂當然會惦記著折羽宮。“白濤的……”
“這事沒什麼,我和他雖然是親生的,但是沒見過幾次麵。而且當時換是我的話,我也會去殺他。”
衣無樂消息靈通,自己殺了白濤這事她當然早就知道。沈節從懷裡掏出那張染血的畫像,遞給衣無樂。
“你怎麼不把它燒了?”衣無樂看了一眼就把布片疊好塞進了袖袋裡。
“我哪知道。”
“對了,這個給你。”衣無樂從袖子裡掏出個手指頭大小的泥人,泥人四肢五官做得都相當精致,衣服都掐出了褶皺和邊幅,最外層還封了漆,是衣無樂十幾年前還在天心房配藥時的模樣。
沈節接過來端詳了一圈,泥人腳下畫著紅色的燕子。她看這燕子覺得眼熟,“挺好的,哪做的?”
衣無樂腳步一滯,落在了沈節後麵:“你不記得了嗎?”
“啊?”沈節被問得莫名其妙,她反複看著手上的泥人,她真的不記得在彆處見過這個。
衣無樂把手背到腰後,出神看著路邊長得差不多的樹:“你出事前兩天,我們兩個去捏泥人的老楊那裡,要捏我們兩個,你的放在我這,我的放在你那。但是那天太晚了老楊隻捏完了你的,說另一個等明天再找他取。”
沈節還是想不起來:“我不記得。”
“然後那天晚上是我值夜,半夜的時候有人來報說賭莊出人命了,趕緊去救。我當時還想山下的賭莊和一葉門有什麼關係,到了賭莊,就看到一地一葉門的人,老楊也在裡邊,郝九爺受了重傷,我師父也沒救過來。下值之後我先去了老楊家裡,他家裡的書信我都拿到了彈劍作歌,泥人一直放在我這。”
“三天以前,我和鬆師傅聽見謝清平和陳子臨談賭莊還有害文掌門的事,然後鬆師傅就不見了。”
“賭莊這事起因是分贓不均,陳子臨挑撥離間,之後三撥人反目,大打出手。”衣無樂的聲音越來越輕,顯然不想提起這檔事。“這條路是我叫人修平的,一直走就能到天心湖。走過去路還長著,你想不想聽我說昨晚的事?”
“剛才你問我當不當掌門,我其實很害怕,你在用這件事量我。”沈節突然說道。
“我也很害怕。”衣無樂看著地麵深吸一口氣,“我害怕你真的要和我分權。”
沈節沒有說話,她等著衣無樂說完。
“那件事之後我就想除掉這些禍害,我不斷試驗,自己操縱彆人能操縱到什麼程度。這些年我用了不知道多少人命做了場回不了本的遊戲,我以為我能脫身,但是權力在自己手上發熱的時候,我發現我也沒法拒絕它了,隻要碰過就沒有人能拒絕。”
“你繼續拿著囉,本來就是你應得的,我隻需要一個公平。”
“蓍草取卦的時候,先留一根蓍草在袋子裡,手裡的從五十根雙數變成四十九根單數,才有無窮變化。留在袋子裡那一根,就和此間變化無關了。”
“那我謝謝你。”沈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