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逐漸熄了,雨卻在風停之後變本加厲了起來。如注的暴雨狠狠摔打在山石和樹木上,暴烈的水聲與急遽漲滿的山澗落水被洞口放大,轟隆隆地響。稠密的水汽卷到洞裡,沈節剛烤乾的皮衣上又結了一層水。
現在已經過了子時,這場雨從入夜開始下,已經下了半宿。
陳子臨的屍體仍然躺在河岸上,聽風使們換了新主,隻要沒有命令,就對舊主的屍首視而不見。不管是陳子臨沒少做將處決的人曝屍荒野的事,還是他給聽風崖製定的嚴苛規矩,這些也報到了他身上。
從裡到外凍硬的屍體早晚會被雨水化開,那頭早就變形的藥花想也是被雨打到血泊中,不知道沾過血的花瓣還能不能再衝乾淨。
不過這要是被衣無樂看見,衣無樂應該不會高興。
比如現在,比如後山,比如差點摔死自己的深澗,山上的血水和屍水流進河裡滲進地下,每個口渴的人各取一部分……然後他們再隨機地被殺,彙進水裡。山上的水確實不乾淨,不乾淨的水臟了乾淨的藥,乾淨的藥救不乾淨的人。
沈節戴上漏雨的鬥笠,拄著刀走到漲水的河邊,想了想好像也沒必要再過去。陳子臨知道自己今夜九死一生,有價值的東西也不會帶在身上。
她便轉頭,深一腳淺一腳地上了去前山的小路,這條路走到頭,就離小月屏不遠了。
小月屏,沈節念著這個名字,腳下踩到了苔蘚全身猛地一陷,兩條腿痛得像是又裂了一遍。
過去八年她本來已經把很多事情和感受都埋進了大雪裡,心裡的怨恨和紛擾似乎已銷,但“遺忘”和“放下”是兩回事。
所以下雪山之後這一路上她都日夜趕路,撐不住了再一頭昏睡過去,不敢多做一刻的夢。大雪的一馬平川下麵仍然是溝溝坎坎,隻要她記起那些事,噩夢裡謝清平的嘴臉依舊鮮活如生,緊接著陳子臨像聾子一樣填上埋她的井。有時候她也會夢見遊長笑,這個人不但沒死還在一開始帶她離開了一葉門,但是當他說要去北海看黑色的海水時,夢就進行不下去了。
沈節沒看過黑色的海,可能和現在漆黑的雨簾一樣,來自四麵八方,看不到方向,隻有無邊無際的雨水將她包裹住,舊傷新傷一並刺痛,撐得住她的隻有手上一把刀。
用刀劍的人都會纏刀柄劍柄,沈節纏刀是跟陳子臨學的,所以不染握在手裡和長生很像——又不那麼像,不染的刀柄寬了一分,刀身重了二兩。
“刀劍不輕易給彆人,是因為值錢;隻要能用好用,就可以換。守著一把兵刃不放手的,都沒有出息。”
這是陳子臨告訴她的,她上次摸到這把不染,也是在那個時候:陳子臨告訴她長生快打好了,看她著急,就讓她用不染試試刀。
那天是夏天,此起彼伏的蟬鳴就同她現在的耳鳴一樣。其餘的她都忘了,隻記得把不染橫在腿上摩挲的時候,血氣不斷湧上來,覺得自己好像突然間長大了,和曾經打不過隻能躲著走的那些人一樣高,能輕而易舉地拿起任何兵刃,走到天下的任何一處,什麼都不怕了。
她喜出望外,擎刀立於天地之間那一刻氣脈舒展內息翻卷,她演起了刀法又忍不住得意,興奮地說原來這幾招是這樣,難怪我使不舒服原來是輕重不對,師父我這樣順刀對不對?師父我自創了一招你看啊……
陳子臨負手站在一邊,也隻是抿嘴笑,不說一句話,但是他的目光讓沈節覺得刺痛。
“我師父最近好像不對勁。”沈節借口找衣無樂拿藥,裝作漫不經心抱怨道。
“你終於發現了?我還以為你要等到被他騙上床了才明白呢。”
沈節“啊?”了一聲,她對這些總是很遲鈍。
“你不覺得他對你過於特殊了嗎?”
“我學得比彆人好啊,他應該要收親傳弟子吧,他連長生都給我了。”
“彆說我沒提醒過你,陳子臨他比你大十四歲,在投到一葉門之前死過女人。”
衣無樂經常從彈劍作歌那裡淘換各種故事,有一個就是關於陳子臨的:陳子臨出身習武世家,在雪山學刀兩年後到江湖闖蕩,很快就混進了一個幫派,幫派的領頭人是個比他大幾歲的女人。之後幫派碰上了事,那女人拿自己性命救了與此事無關的陳子臨,陳子臨一路逃亡到落楓山。
“美人一身鮮紅麵如金紙,‘我將來一定會去找你,你要是認錯人的話,我就把你的心挖出來。’說罷就在陳子臨懷裡斷了氣。陳子臨說好,好,言罷已經淚滿衣衫。從那時起他就信了鬼神之說,在落楓山僥幸地過著日子……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一天,他發現新來的一批弟子裡,有一個和亡妻那麼像,他不敢細想,她是不是真的來了……”衣無樂故事講得熱鬨,還用茶水在臉上畫了兩條淚痕。
“你彆編了——”
“還有你!上山的時候覺得自己見慣世人冷漠萬念俱灰,可是遇到一個又年輕又耐心的師父,從武藝到識文斷字人生道理什麼都教,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有對你好的男人,你就沒法承認他對你有歹念!”
“……”沈節說不過衣無樂,隻能撇嘴。
“那你說實話,你到底喜不喜歡他?”
沈節冥思苦想一陣,“我喜歡年輕可愛一點的。”
“好倒黴哦——”衣無樂把配好的藥遞給了沈節,用竹節小瓶裝的明目散。
“我眼睛又沒毛病?”沈節問。
“你再想想?”
或許陳子臨曾經把她當成亡妻的替身,現在當成十幾年前尚未選錯路的自己,陳子臨的眼裡從沒有過一個真正的“沈節”。他欠亡妻一條命,或者欠曾經的他自己一條命,但這條命和沈節毫無關係。
陳子臨自己困住了自己,也許如灰塵累積成山的時間讓他無法對自己獲得的一切開刀,那他隻好把刀揮向沈節。
沈節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這三年的煮茶大會,南武林全都被你壓著打,你就是一葉門的希望啊!將來你當了掌門有茫茫多錢,我給你看銀庫!”南武林新晉弟子的煮茶論武大會剛結束,和沈節走得還算近的同門正圍著她套近乎。
“我不想當掌門,想當大俠。”沈節說道。
“大俠有生命危險,我可不一定救得活你。”衣無樂說。
“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這比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