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數過自己到底走了多遠,兩千裡,三千裡,四千裡一萬裡;走過那麼遠,不過是走馬燈一樣的人死死生生,年華逝去剩下一具傷病疲弱的皮囊,越數越傷懷,就不再數,也不願在乎了。
初出江湖說不在乎,是年少氣盛最無所畏懼,做什麼都敢一鼓作氣;在江湖飄蕩十年八載再說出不在乎,多半是無法挽救,隻能用“不在乎”應付彆人的無心之問,安慰自己。
什麼都在乎是走不了多遠的。
沈節越走越覺得手腳發涼甚至開始麻木,隻好把止血的皮帶解下來重新係了一遍。
走出了河穀,山勢平坦好走了不少,雨勢也弱到了似乎剛起又馬上要停的樣子,隻有橫行的山風蕩過,積在樹葉裡的雨水才會嘩啦啦地揚下來,下暴雨一般。
現在山間沒有夜鳥的動靜了,隻剩下斷斷續續的蟲鳴還在草木深處搖動。難以想象,從進山到陳子臨死在自己刀下,一路聽到的鳥鳴全都是聽風崖聯絡的聲音——反正自己殺完陳子臨鎮住了聽風崖,把聽風崖甩給衣無樂去處理,自己可整治不來那麼多人。
隻不過衣無樂自從進了聽風崖就再沒有消息,“徐榮”被埋在洞裡之後,她也和彈劍作歌徹底失去了聯係。
她慢慢走到山頂,這裡已經是前山的範圍,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一點,路邊也交錯點著石燈,各自給山路照出幾方暖黃來。遠望近在幾裡內的小月屏,天然的山峰新月一樣圍出了半個圓,把一點湖水和擁水抱竹的彆院圈在中央,從彆院到引仙台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從小月屏向各個方向泄出的山路也逢二十步點一盞燈,燈火在雨霧裡閃閃爍爍,不知道的還得以為路前的是京郊哪位貴人的山莊。
就她聽過的傳聞,謝清平給曾經的太子做過殺手後來又逃跑,投奔文掌門後沒蟄伏多久就害死了文掌門自己掌了一葉門,而後一葉門常在江湖上仗著人多出風頭,江湖中人看見一葉門人也儘都側目噤聲;私下議論起背後的謝清平,說這廝始終是個武功平平的心狠弄權之輩。
既貪生怕死,又要耀武揚威,前麵這座山上的埋伏隻會多不會少。
沈節沒有順著蜿蜒的石燈小徑下山,人在燈下看不見周遭,隻會成為彆人的靶子。
抄近路到了前往小月屏必經的懸索橋頭,一邊是山崖一邊是山坡,惡風吹得橋身倥傯戰栗,鐵鏈嘩楞作響,她左腳踏上橋時,聽到了重物的落水聲——或者說是人的落水聲。
橋兩邊的鬆油火把都滅了,她隻能看到橋的另一邊有兩個人影。
腳下的木板上不止是雨水,每一腳下去都會踩到黏滑的東西……如果是油,對麵兩個人隻要扔個火折子,自然直接解決一切;如果是血,這裡剛剛發生過什麼,不用想也知道了。
她走到橋中央,看清那兩個人影是在乾活:搜屍體,把屍體扔到橋下的澗裡,用鐵鏟刮乾淨橋板上的汙穢。那兩人也注意到了沈節,麵向她戒備起來。
“什麼人?”其中一個喝道。
沈節在“我是你祖宗”和“我是沈節”之間抉擇了一下,選了稍微省點力氣的。
眼看著對麵其中一個鬆了口氣要放行,另一個還站在那發愣,沈節便問:“有衣無樂給我的消息沒?”
給沈節放行那人爽快說沒有,另一個也謹慎地讓到了一邊。
“你會殺了我們嗎?”沈節從這人跟前經過時他突然小聲問。
兩個人都是一身潮濕的血水味,背著光隻能看清輪廓,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你要是惹我,我當然殺你。哈哈哈你這人,”沈節走過橋頭,兩腳踏到了泥土上,“真有意思。”
背後寒光一閃,沈節抽刀卻沒挑到任何東西,轉身隻看見剛剛說話那個人脖子裡插著把小刀,嘴裡向外湧著血沫,綁著弩的右手直接被掰斷了;他的同伴就這樣袖手看著他把血抹得到處都是,還特地向後撤了兩步,沒被將死之人撲到。
“前輩路上小心。”聲音裡滿是奉承之氣。
沈節沒有搭理他。
石燈照亮潮濕的石板,還有屍體,燈光下和陰影中的屍體。林中還隱約有追逐和拚殺的聲音,看來這場架從橋頭打到了山上。
沈節看著這些死透的和彌留的肉身,這裡麵除了聽風崖和彈劍作歌,還有另外一夥人:這夥人看上去有廚子廚娘傳令弟子不儘相同,但手中兵刃都是殺手用的,不管是樣式還是材質都和山上不是同一批,顯然這是謝清平暗藏起來的一批人。
衣無樂當然不會放任剛與陳子臨大打出手的自己孤身上山犯險,沈節把心放回了肚子裡,慢悠悠走在路上賞著雲氣托起燈火輝煌的引仙台,拾級而上順手幫彈劍作歌的年輕人殺一兩個難纏的殺手,想著要不要問他們要點吃的。
畢竟剛吃了半頭藥花,藥效起了三分就開始餓,就怕藥效到了八分的時候就得去屍體身上割肉大啖了。
既然衣無樂衣無樂已經幫她掃平了前往引仙台的路。那在引仙台上等著自己的會是什麼?客居一葉門的幾大高手挨個來一遍?如果謝清平就在引仙台等著她,那遭遇車輪戰都是必然的。想到這裡沈節突然頓了一下,她忘了考慮另一種可能:如果謝清平不在引仙台?
謝清平貪生怕死之徒,當然要排除一切風險,不可能繼續留在這裡;那衣無樂叫自己赴的就是個陷阱。
我還能不能繼續信你,衣無樂?
沈節走過最後一階被石燈照得通明的台階,走到引仙台正中央。引仙台四麵圍著香爐,兩側各一口銅缸,如果掛在彆院、擺在台上的燈火都是一股視線,那她現在已經被幾十雙眼睛盯住。
她謹慎地防備著所有會出現襲擊的方向,不染離鞘在山頂的風中微微作響,但等了數十息都沒有任何東西出現。
隻有雷聲又從遠處緩慢地滾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