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節覺得自己的腦子像被木頭咬死的鋸一樣,一動不能動,稍微一用力,就會割得自己從嗓子眼到心口生疼。
遊長笑沒了,鏢局徹底沒了,她曾以為自己終於有了什麼寄托有了什麼希望,但一場大雪停了,寄托和希望也像暴雨下的水泡一樣轉瞬即逝。
衣無樂知不知道自己殺了她哥哥?也許很快就知道了。整個中原,自己從一個荒山村遊蕩到雨城,從落楓山隨波逐流到嶺南,又到塞北,她把鹿皮帳篷低矮的木梁數了好幾遍,好像哪都去不了,哪都不想去了。
這次沒死成,她也懶得再尋死,在這誰也看不見的荒山野嶺和牧民打獵,天天陪那些大角鹿說話也挺好——沒有是非,這簡直是世外桃源。
不過她躺了幾天剛學會打招呼吃飯喝水,單純善良的牧民就把她送到了集市上。看著像兩個月沒洗澡的行腳商和她解釋,牧民看她一天到晚鬱鬱寡歡,覺得她肯定急著找親人朋友。
“我沒親人朋友,都死了。”沈節說道,“你跟他們說,我沒處可去,想跟他們走。”
“不是我說大妹子啊,啥事想不開……”
“我不回中原。”
“咋啦,有仇家啊?那也不至於擱哪都有吧……”
“擱哪都有,不糊弄你。”
行腳商被她半生不熟的關東口音逗樂了:“行,咱不回中原,那可就能往西了。俺弟妹擱內邊兒劃拉不少錢——唉呀,就是死得早。”
“你弟呢?”沈節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和這個人聊起來了。
“俺弟啊……”行腳商抓兩下腦袋,“坐大牢了,俺們說冤枉,那誰信呐。”
“他關在哪?”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事可做了。
“誒用不著……小十年了,早該沒啦……”
“誰栽贓?誰判的?有沒有幫凶?”
“噯,行,行了大妹子,知道你是個好人——”行腳商把手掏出來拍了下沈節肩膀又急忙揣了回去,“人死不能複生,俺弟要是知道俺們為了他過不好日子,說什麼不能放心投胎;往開了想想,對活人死人都好哇……這話一開始彆人說,俺也聽不進去,架不住碰見個人啥啥都這麼說,聽著聽著也信了呀。”
而且如果不信的話,也很難理直氣壯地過太平日子。
想到遊長笑說過的“太平日子”,沈節的心又像是被割了一刀。
“那你說我咋辦。”寒氣撲上來傷處開始從裡到外滲著疼,她這陣子虛弱得厲害,就坐到一口筐上;那家牧民已經離開了集市。
“俺弟救不回來,俺弟妹說傷心,擱這邊待不下去了,想走。俺說你走吧,走哪能待下就安身,對你也好。過了大半年,弟妹托人寫信,說她一路走到隴西,到了隴西不想俺弟了,就擱那做生意。要不——你也往那走走,說不定走遠了,也不想了。”
“嗯。”沈節點頭。
行腳商還在說他弟他弟妹的事,沈節突然好像聽不見了,隻看見有個灰撲撲的陌生人在說話,隆冬正午的白日頭下麵一陣一陣的水汽飄著,和沒完沒了的茫茫雪原融成一體。
肚子裡生出了一股厭煩,刺眼的雪和刺眼的木樁,集市腳下肮臟的凍土,壯驢和騾子一邊大聲噴氣一邊拉屎,人聲和被捆起來的野獸的叫聲混到一處,沒有任何價值,全都是亂糟糟的,帶著垂死的腐爛氣。“庸人。”陳子臨訓斥“普通”弟子時總是這麼說,臉上還掛著看牲畜的鄙夷。沈節知道自己和他們不是同類,但是每次自己犯了和那些“普通”弟子一樣的錯,她總覺得陳子臨也這樣黑著臉罵自己。
成為庸人是一種罪惡,這個念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刻進了她腦子裡。想到這一步,“離開這裡做點什麼”這條鞭子就開始一刻不停地笞責著她。
“是啊,是該走了。”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感覺喉頭發緊,心口發酸,肚子餓得厲害,耳根被剛硬的北風凍得一陣一陣疼,正午白日曬得人手心發熱,所有的知覺全都回到了這副肉身上。
她活過來了。
“什麼都攔不住你。”很早就有人這麼說,“除了你自己。”
又養了幾天,回到林子裡收拾屍身和鏢車上值錢的東西賣了,雇車給遊長笑和其餘弟兄運回破敗的鏢局大院入土為安之後,沈節追著正在偏西的日頭,上了西行的大路。
開始的時候她白天趕路夜裡也趕路,她知道西邊也沒有什麼,但是隻要一停下來,被按下去的焦躁和記憶就會一起湧出來,反複啃食她的腦髓。
於是她見過了山林、戈壁和草原的每一種光影,當月亮從積雪的原野和結冰的大河上升起時,她想起衣無樂說的“黑水”。
移花宮身處世外,在荒涼的東海濱守著鹹水這個黑暗且怪異的世界與人間的邊界。沈節理解不了他們移花弟子的世界觀和信仰,但是她知道天氣好的時候,海就和天空一樣,一樣藍,一樣寬闊,寬闊到令人心生恐懼。
“海上多雨雪,天降大雪時,人總是要往堅硬溫暖的地方去。冬天我們絕不出海的。”衣無樂這樣說過。
後來她每天走得都不遠,人煙稀少的荒原上本就危險,冬季行路一不小心更容易喪命。她帶的錢不少,但是能弄到的乾糧不多,馬也饑一頓飽一頓。每天拿出十二分的力氣與風雪、寒冷和饑餓爭鬥,像十年前逃出山村每天都憑運氣活著的時候一樣,在遙不可及的地方發生過什麼,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清晰地刻在記憶裡的刀口和血也慢慢模糊,自己被風沙打磨得越來越粗糙,那些模糊的東西逐漸變成了偶爾才發作的鈍痛。
數過了兩輪滿月,冬天仍沒有過完。
草原在她的腳下逐漸荒蕪,舉目望去滿眼變成了黃土和黃沙。抬頭看天,漫天的淡雲像水波一樣整整齊齊排開,中間那輪刺眼的白日周圍套了碩大的一個暈盤——日暈三更雨,今晚得找個有牆有頂的地方。
躲在馬肚子後邊吃過冷硬的一頓飯,摸摸褡褳已經癟下去了。但萬事就好像在等她一樣,路邊方便完剛要上馬的時候看見土坡底下有座老舊的界碑,上麵刻過什麼完全看不清了,唯獨漆上去的幾個大字:客棧食宿南四裡。
沈節回到坡上向南望,那裡確實有個極小的村寨,周圍還有幾根毛茸茸的枯樹。
從村寨和枯樹那邊出來兩個小黑點,沈節駕著馬找到了條不撅馬蹄的小道下了坡,不緊不慢地走路;那兩個小黑點卻肉眼可見地衝沈節過來了。
騎著壯馬的一高一矮兩個漢子從沈節旁邊飛一般擦身而過,徑直向北邊的禿山而去。
沈節聞到了火藥的味道,這夥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沙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