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家的鏢局早就沒了,少掌櫃就是掌櫃的,遊長笑一直聲稱老掌櫃的因為變故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實際上老掌櫃的人也早就冷了。這是除沈節之外的十四個人都知道的事,但是他們走到哪就把謊撒到哪,好像曾經名震北中原的遊家字號還和從前一樣,又響亮又值錢。
沈節站在遠處抱著長生,眼看遊長笑又一臉笑容地吃了個閉門羹,然後臉上還掛著笑折返回來:“黃叔沒在家,沒事,我們先去廟裡湊合兩天,明天我去看看有沒有好活。”
“你不累嗎?”彆人沉得住氣,沈節沉不住。
遊長笑打頭牽著馬:“累不累的,萬一成了不就省咱們不少事。”
“就是——陳姑娘,掌櫃的有安排,咱跟著掌櫃的走就得了唄。”打頭趕車的老楊說道。
“你有安排?”
“沒有。”遊長笑答道。
“我和你家裡不一樣,我爹是個王八蛋,喝完酒打老婆,有一次差點把他老婆打死。我把能求的人全求過一遍,他媽的一個能指望得上的都沒有。”
沈節看到遊長笑目光灰了一瞬。
“然後我就開始等那個機會,後來我把他給宰了。”她繼續說道,“然後我就跑了,活下來了。你明白嗎?”
往廟裡去的路異常難走,遊長笑險些把馬帶進水溝:“我……”
“你信不信我?”
現在那些話多的鏢師們突然不說話了,他們好像也在等什麼。
“我為什麼不信?”
沈節沒想到等來的是這麼一句半推半就沒用的話。她扭頭看了遊長笑一眼,發現遊長笑正盯著她。
馬蹄踩在映著月光的泥路上,趕了一天路的人和馬都昏昏欲睡;車軸不再嘎吱嘎吱響,人在抽煙在打哈欠,馬在呼吸,荒地裡的蛐蛐帶著秋蟲在叫個沒完。
“我聽說你爹也是白手起家。”
“不完全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你慫什麼?二十年前他能乾,你乾不了?”
“阿苗……我也不瞞你,現在我爹不在了,大家夥願意跟著我出來,一半是我長輩,一半和我一塊長大的兄弟,我不能再把他們帶進去——”
遊長笑的師父先不滿地“嘖”了一聲,隨後話最多的車把式就開口了:“你小子嘿,我們可不是為了跟個娘們兒似的躲起來的!”
“娘們兒什麼?” 沈節問道。
“不是,小雞子似的,對不住啊陳姑娘。”
馬隊開始在破廟門前卸攔頭,遊長笑被師父叫去說話,沈節生起火,聽見有人嗡嗡“以後臭小子日子不好過”雲雲。
她坐在火堆前,把纏著長生的布一圈一圈解了下來。
她呆望著刀鞘看了一會,旁邊過來一個黑影,停在了她身邊。她頭也沒抬:“我姓沈。”
“嗯。”遊長笑應道。
“我就是殺了柳差泉的那個沈節。”
“……”
“長生,盧鐵虎的手藝,如假包換。”紅漆的刀鞘映著火光,閃著一股自由的活氣。“之前沒告訴你……”
“我早就知道了。”遊長笑推回了被沈節舉過頭頂的刀:“藏起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它。”
“那我?你?我剛才白說了是嗎?”
“阿苗,你有把握讓每個看到你出手的人死嗎?”
沈節仔細計算了一下,“沒有。”
“那不管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鏢局——”
“行,我明白了。”
“你是我們的底牌,一定要把自己藏好了。”遊長笑解下腰上那柄鑲著黯淡寶石的匕首:“你的身法比我更適合它。等你們互相熟悉了,我就接個大的。”
藏身於簡陋皮鞘裡的匕首見了火光,立馬把自己映成了一抹橙紅,像日落時的黃河岸,還有沙塵起時的白日。
“誰還願意把大的交給你?”沈節對著火把玩新到手的匕首,火光映在遊長笑眼裡,也在閃閃發亮。
“誒~這你有所不知,太行山裡有一窩山匪,老大外號三眼狐,七八年了,官府都奈何不了他——沈師傅,你吃不吃得下?”
“你好像個傻子,大傻子。”沈節說道。
華北的初冬就和近乎乾枯的河道一樣,又冷又硬。白色的太陽在頭頂晃蕩,從草原大漠遠道而來的風灌進每個人的脖子,遊長笑的師父戴上了皮帽,說北風吹得他腦袋疼。
沈節沒見過這麼荒蕪的冬天:不管村鎮還是山裡都像死了一樣,沒有人,也見不到什麼活物,草木也全都成了柴:除了灰綠得幾乎和河床一個顏色的鬆柏,鬆柏下還幾乎都是墳頭。
乾硬的北風吹得她嗓子發癢,第三輛車的軸該修了,每轉一圈都會發出一聲難聽的老鼠叫。
突然風中摻進了一段混亂的腳步聲。
“來了。”沈節低聲道。
“來了!”押頭車的老崔大喝。
沈節左手搭到了車轅上,長生就藏在這輛打著鏢旗的車底麵。
亂七八糟的步聲越來越齊整,到最後合到一起;不寬不窄剛好走一輛車外加一個人的破爛環山道上,迎麵來了十幾個帶著刀槍的精壯漢子。
“夠能唬人的。”遊長笑道。
“還有人!”沈節又聽見了輕不可聞的草木翕動,她剛摸到腰帶裡裹的匕首的時候就汗毛從頭豎到了腳,背後一抹冷刃已經無聲無息地頂到了她脖子上!
沈節的身手已經算得上在青年才俊裡拔尖,但背後這人給她的威脅感——可能與陳子臨不相上下。
“哪位是遊少掌櫃?”背後這人朗聲問道。
沈節心裡一驚,是這三眼狐消息靈通還是有人走漏風聲?
“我就是。”遊長笑一臉春風和煦,“胡大哥想要什麼您張口嘛,刀了劍了萬一碰傷人不好。”
“少掌櫃帶鏢就這路貨色,你爹是不是越來越不行了?還不如讓你大哥乾呢哈哈哈。”
鏢隊十五個人每個人脖子上都抵著一口刀,沈節給遊長笑使眼色,但是遊長笑像沒看見一樣。
“我們年輕人多吃點苦沒壞處……”遊長笑往前走一步,用刀比著他的山賊也跟著走一步,步有章法,不是普普通通的山賊。“小弟不爭氣平時就攢點零花錢,胡大哥您拿我的錢彆動貨……”
“站著,彆動。”三眼狐道。遊長笑立馬被向後扯了一步,脖子上的刀逼得更緊。
“就在車底下,這,大哥不用親自動手了吧?——阿苗,阿苗!”
車底下沒有錢,遊長笑存來重建鏢局的錢都在銀號裡;車底下隻有一把準備殺人的刀。
沈節抽出匕首刺身後的三眼狐,沒有刺中;三眼狐要殺她但她已經矮身滑進了車底——三眼狐翻過車要從另外一頭砍沈節的腦袋,但是他見到的,隻有和這冰天雪地一樣的冷的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