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節刀子一樣的目光從這一圈年輕人臉上照過去,這一句話照出了裡麵三四個奸細。
“前輩,”又一個年輕人開了口,“您……拿您過去的往事換我們的計劃,不合適吧?而且無樂師姐沒告訴您計劃,我們就更不能說了。”
這人話還沒完就有個奸細在小聲嘀咕“怎麼說話呢”雲雲。
“那點破事也不是不能講,反正知道的人都死了。”
她逃離斷雲派時還抱著風風光光“闖蕩”的念頭,後來遊長笑的屍體和血水都被凍硬的時候,她才明白這偌大江湖林林總總,都是表麵風光的求生而已。年輕人都喜歡做夢,這群年輕人也一樣,這群年輕人和當年那群年輕人也一樣。
她做過最好的夢就是在碰見遊長笑那天——一個笑起來很可愛的男人,給她端著水,見她一塊餅吃完了就再遞一塊:“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捅了柳差泉之後,沈節一路向北逃了三天三夜,抱著半塊餅就這麼睡著了。她本來很少做夢,但是她夢見自己在天上飛,很暖的陽光照在她身上,風柔撫著她,前路全都變成了夏天閃閃發光的麥田;給她餅的那個人在前方帶路,越飛越高,直到捉得到流浪的浮雲。
她醒來時戴著馬嚼子的浮雲正在衝她打響鼻,那個人仍笑得很可愛,“嘿,你總算醒了,還餓不餓?”
後來沈節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夢見了麥田,因為這支鏢隊剛從北過來運過麥子,東家送的幾袋精麵就在車上。
然後她也知道了,這是關東最有名的遊家鏢局的馬隊,少掌櫃遊長笑親自帶鏢。
她不知道為什麼遊家鏢局的馬隊還會運麥子,她也沒問為什麼這群人不但救了她還帶她走。江湖上救人的人隻有兩種,有所圖的人和沒有所圖的人。有所圖的她不怕,因為他們都是可以拿捏的普通人;沒有所圖的卻是聖人,聖人很快就會死。
“反正你沒處可去,不然留下來跟我們跑鏢吧。”
“對對對,我們正好缺個內掌櫃的。”趕車的鏢師應聲喊,周圍幾個男人全都跟著笑,笑得像大風裡的白楊。
“彆管他們,我這缺鏢師,按趟分錢。”遊長笑有六七分夷狄的長相,盯著她不笑的時候也一樣可愛:“你是落難高手,他們不懂,我懂。”
“你懂你姥姥。”趕前邊那輛車看起來像是遊長笑師父的人罵道。
“我一身的禍事,對你們沒好處。”沈節說話時彆著臉,逃出斷雲派時她用麻布仔細裹好了血紅惹眼的長生,把一頭長發裁得七零八落,再往臉上抹上漆黑的河泥——她被沈韞撿到時就是這樣,臟得像個乞丐,親娘也認不出來。
不知道臉上的河泥還剩多少,泥水結成痂與暴曬出的汗水混在一起,她臉上正在發癢。
但是這姓遊的好像什麼都不在意:“巧了,我也一身的禍事。”
“你們會跟著我一塊死。”
“那你得有本事彆被我牽連死了。”遊長笑反駁道。
“行吧。”沈節想了一下,自己隻是不想再背幾條人命。
“姑娘怎麼稱呼?”
“我……”沈節看著天上的雲:“當我姓陳吧。”
“得嘞,陳女俠——等這趟鏢到地方,我就給你寫聘書。”遊長笑就這麼不管不顧直接仰躺在沈節旁邊的貨箱上了。
“得嘞!聘書都有了,掌櫃的什麼時候辦酒?能不能大方點,給兄弟們喝痛快了?”這個車夫尤其耳聰目明話多。
後麵就是這位少掌櫃連鬨帶喊,你們瞎想啥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們就知道女人。
沈節在一旁看熱鬨也跟著笑了起來;兩年沒笑過,突然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跳。
沈節一笑,遊長笑倒不好意思了。
幾天後貨車進了大同城,沈節在驛站把自己收拾乾淨換了衣服,遊長笑走路就開始順拐,說話都不敢看她。
這種局麵沒有持續太久,兩個月過後遊長笑就敢理直氣壯繞著沈節團團轉,在官道的樹蔭底下一邊走一邊給她唱歌;還敢小心翼翼地給沈節編了一頭的辮子,說自己見過奚人,奚人姑娘的頭發都是這麼編的。
編頭發的時候遊長笑的嘴也不閒著:“你聽說了嗎,斷雲派那個老掌門死了。”
沈節全身都僵了起來:“什麼時候死的?”
“半個月前——”
“怎麼死的?”沈節怕自己露馬腳,壓著氣息補了一句。
“聽說是叛徒殺的。這斷雲派也是該完了,說老頭兒被害的時候就開始抓凶手,抓到現在還沒抓著,丟不丟人。”
遊長笑剛撿起梳子,隻聽到背對著他的陳姑娘一聲陰氣森森的冷笑:“哼,又是叛徒。”
“我就想不明白,彆人都是一樣過活,為什麼有人非要做小人做叛徒?”
沈節開始心煩了,但是遊長笑還在說:“他娘的,要是沒有叛徒,遊家也!……他媽的……”
“誰告訴你斷雲派是叛徒乾的?你看見了?”
遊長笑嗆了一口氣,不說話了。
“……要是有一天你發現我是你最不齒的小人,你會替天行道麼?”沈節問。
“你不是小人。”遊長笑答道。
“你是信我,還是旁人說的?如果是我你就信我,是彆個人就直接信傳言了是不是?”
遊長笑默默地把最後一條辮子綁好:“好了。”
沈節轉身從遊長笑手裡摸走了梳子,黃昏時分的光線映得這個男人異常英俊,不過傻氣還是傻氣。
“我告訴你,我不姓陳。”
“那你姓什麼啊?”
“你猜啊。”沈節抱起長生,踩著夕陽離開了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