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節依照記憶在後山向北摸了四裡,除了多出來的火和火光裡漆黑的鐵鏈,群山還與記憶中一樣。
抬頭仰望著這麵幾乎豎直砍進地裡的陡峭山崖,再習慣性回頭看一眼來路,聽風崖早就消失在了亂山和滿山的怪樹中間,能借得上的隻有背後的火光。
她嗤地一聲拔刀出鞘,後退三步,奮身在崖底一踏,將自己送上去丈餘高——長生已經穩穩地楔進了石縫裡。右腿一用力,將刀拔出順勢把自己投到了旁邊一棵橫生的鬆樹上。懸崖石縫裡的鬆樹根係雖深但終究瘦弱矮小,沈節一個大活人的重量壓上去的時候樹乾眼看就要折斷。
隻要上了這座山,順著側麵一條小徑就可以潛到白溪村的背麵,這是進白溪村最近的路。當初她隻從這條路下過,卻沒從這上過。
白溪村原本是一葉門養的鐵匠師徒和他們的親屬住的地方,有一條九曲十八彎的溪水;水裡好像是有什麼礦物,沒有活物生存也不能喝,但晴天的夜晚這條溪水在月光下從頭到尾都是和月亮一樣乳白的光華,連綿不斷就似一匹白練;月光弱的時候也有白光閃閃爍爍隨水流淌,就像銀河從天上流下來,掛到了山上。
陳子臨送她的這把長生,是之前住在這的盧師傅的得意之作。陳子臨那把不染,是盧師傅的師父生前感念一葉門的收留之恩親手打的。
沈節終於上了山頭,對著沉悶的夜空舒了口氣。
一滴冰涼的雨水落到了她的嘴唇上。山風停息,山林中有了微弱的雨聲。
下不下雨這事對徐榮和他的師兄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他們隻是無話可說而已;這件事對大多數人來說其實都沒什意義,都是無話可說而已。
沈節跟著水走,和溪水一同從亂石中鑽出來。溪水仍然從山中流向這座因它得名的村子,村子也仍然沉睡在霧氣裡;唯一變的,是這座村子的規模比十五年前大了不止一倍。
霧氣裡還向外滲著斷斷續續的琵琶聲。
沈節漸漸走近,在雨聲裡琵琶曲調已經能連成一片,一曲望鄉從鐵琵琶的鋼弦上撥出來,沒了柔腸隻剩下淒涼孤獨,倒是專攻江湖浪子的英雄淚。
彈琵琶那人一曲結束興致還未儘,又一段她沒聽過的曲調遊進了潮濕的空氣。
沈節斂著聲息向琵琶聲的源頭靠近;她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的腳步已經不由自主跟上了樂聲的節拍,那琵琶弦掃得越來越快,沈節不但控製不住自己幾乎小跑起來的步伐,甚至連氣息也被那急流翻滾一樣的樂曲帶得難以平息——她已經被發現了!
小路越來越開闊,沈節走到幾條小路彙成的一片開闊地邊緣,那棵枝乾如虯的老樹仍在,粗壯的樹枝上坐著一個瘦小的影子,那影子抱著琵琶。
影子看到了沈節,手下一頓,樂聲驟停。耳畔霎時寂靜,隻剩下了弱得幾乎聽不到的雨腳。
那人飛快地揉了下鋼弦,又開始奏那首望鄉。
銅錘擊柝,鐵馬秋風。
和望鄉一起來的,還有撥弦時借力彈出來的二十多根長針——沈節抽刀,那些個鋼針叮叮當當啄到長生身上,一個不落地墜了地。
琵琶聲絲毫不亂,沈節的步法已經亂了。隻要她的步子不由自主跟上樂聲的節拍,那跟著拍子有鬆針那麼長、那麼粗的鋼針就非打穿她的血肉之軀不可;但步法一亂,不論是氣息還是出刀都要受影響。
沈節離老樹越來越近,琵琶聲突然慌張了起來;沈節心想這功法雖然厲害但是練功的人還是太弱,直接刀風一振磅礴的內力隨著刀風劈向藏在樹裡的那個影子。
有人腿那麼粗的樹枝被鑿出雪白的一條口子,碎枝落葉簌簌地被震了下來。
影子一翻身也跟著從樹上跳下,扛著有半截她人那麼大的琵琶落地,像貓一樣沒有動靜。
光線微弱,但沈節也看得清楚,這就是山下那座廟裡的小乞丐,現在洗乾淨了臉穿一身考究的敞口黑衣黑褲,連琵琶上都隱隱約約現著精刻的紋路。
真乞丐怎麼可能不要錢?真乞丐怎麼敢在一葉門的地盤逍遙自在?
沈節斜提著刀,沒有把刀口指向她。要是接著和她動手,這一村的人勢必都要被驚起來。
她向後退了一步,但小姑娘向前追了一步。
沈節送刀回鞘又退一步,可小姑娘居然兩手抓起這口鐵琵琶的脖子,像使錘一樣把它衝沈節掄了過去!
沈節完全沒想到使琵琶居然還有這種路數,而且這姑娘看起來瘦弱,可這家夥掄起來是又快又狠,沈節手握在刀鞘上一連閃避三招,她更想不到的是,兩根鋼弦居然帶著鋼軸飛了出來,打自己的穴道不成,又直接纏住了刀鞘!
她被迫拔刀,有數的幾根鋼弦全都被挑斷了;之後隻過了兩招,這小姑娘就沒了退路,被沈節用長生頂在老樹上。
“你**************?”這小姑娘罵起人來比她掄琵琶要快多了,一口燕北腔像鞭炮一樣。
“******有病,****先動的手。”沈節回敬道。
“你******乾什麼?!”
“讓你長長記性。”沈節居高臨下一手捏住了小姑娘的兩腮:“嘴這麼臟,出去容易挨打。”
小姑娘看來沒受過欺負,小臉漲通紅眼淚都跟著出來了。
“彆說我來過,不然把你全身關節挨個都卸了。聽到沒有?”
小姑娘含淚點頭。
沈節放開小姑娘,縱身逃離前無意瞥到了琵琶上刻的三個小字:“華長琴”。
我的個老天爺——沈節一邊逃逸邊心想——我這他媽的好像給自己惹了個禍事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