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爆米花(1 / 1)

南風館坐落於城北。

那是棠梨鎮最繁華的商業區,酒樓瓦肆林立,車水馬龍不絕,長河堤岸風吹柳曳,可見畫舫如梭,佳人才子共渡。

朱紅樓閣佇立其中,掩映在雪白蓬勃的梨花雲中,簷角各懸掛一枚護花鈴,清風中鈴音回響,潔白瓣蕾紛飛如雨,一眼看去華美氣派,窮奢極糜,擔得上永州第一教坊的名號。

紀瀟抬起頭,望見牌匾上燦爛燙金的“南風館”三字,腳下是積雪一般鋪滿落花的白玉台階,不由挺直腰板,沿階步入。

“她到底想要什麼?錢,地位,還是真心?我都可以給的!”

“隻要見一麵,讓我問問清楚,她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門口一名男子正拉著個衣飾不凡的女侍哭求,手裡的金錠子一次次遞出,又一次次被無情推回。

“走吧,走吧,這一月數回了,牽水姑娘既拒了,來多少回都是一個答案,公子且莫再糾纏。”

紀瀟瞄一眼那人手裡被退回的金元寶,隔著荷包摸了摸她思前想後、痛下決心才帶來的兩枚銀錠,心裡咯噔一下。

江亭鈺走在她身旁,華靡朱樓映入他眼簾,似乎不以為然,跟平時看市場上的土豆茄子一個表情。

見狀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她,遞過去一個眼神,無聲撫慰。

“二位,可也是來請牽水姑娘?”女侍打發了哭啼啼的男子,將目光投向紀瀟二人。

紀瀟見她四十有餘,說話間從容不迫,衣飾妝容也與尋常女侍不同,頷首致禮道:“正是。敢問姑姑名諱?”

女侍回以一禮:“郎君有禮,妾身名喚雲華。”

“請問雲華姑姑,可能當麵見得?”

“自然不能,每日求見牽水姑娘的人能繞那河堤一圈兒,若每個都見,我們姑娘哪能忙得過來呢?”

這倒也是。

“郎君且先隨我來吧。”

二人隨雲華進入南風館,交了一錠銀子作見禮錢,便見雲華遞來一張花箋,對紀瀟道:

“請郎君在此花箋寫明來意,我會交予牽水姑娘手中。若得她相中,自會請郎君相見,若未相中,也是常事,還請郎君莫怪。”

也就是說,能否請得動牽水,就看這花箋寫的是否合她心意了。

紀瀟細細思索一番,提筆在花箋寫上一行小字,交予雲華道:“辛苦雲華姑姑了。”

雲華接過花箋,將二人引入朱樓雅閣,道:“請郎君在此稍候,待牽水姑娘選出花箋,我再來請。”

紀瀟謝過雲華,與小玉一道走入金碧輝煌的雅閣。

描畫牡丹的屏風後正圍坐了一圈人,男男女女,什麼年齡段的都有。一個個衣飾光鮮、穿金戴銀,端著裝金銀美玉的匣子,竟都是來請牽水的。

雲華走後,旁的女侍為二人安排落座,與那一圈人麵麵相覷。

不愧是南風館頭牌啊,紀瀟不由感慨,覺得自己像鄉巴佬進城。

雖然她和小玉今日特意穿了最好的一身衣裳來,與這群闊佬坐在一起,被金錢的光芒映照得格外質樸。

不少人的目光瞥來,紅外線一般將二人上下掃射一輪,神情逐漸譏諷,無聲表達了“窮光蛋居然也敢來請花魁”的鄙視。

紀瀟不搭理他們,跟小玉翻花繩玩。

“這牽水姑娘的心思,誰也猜不中。有人萬兩黃金也請不來,有人不出一枚銅板就能得其青睞。”

“誰說不是呢!可這兜裡沒幾個金葉子,還真不敢來,萬一牽水提了高價,到時候出不起,可才鬨大了笑話呢!”

一群人便哄笑起來,一番說嘴,陰陽怪氣,明裡暗裡地嘲諷。

江亭鈺聽得生氣,牙花子都要咬碎了。

這一分心,紀瀟已將他兩手間的花繩輕易翻過來,笑著抬手刮了把他鼻尖:“小玉輸咯。”

見他懨懨的,她便揉揉小狗腦袋,低聲道:“彆擔心,我覺得能成。”

“不成也沒關係,待會兒讓雲華姑姑介紹些彆的優伶,橫豎都是南風館的。”

雖然那噱頭可就比牽水差遠了,也沒關係,總不能指著一口吃成個大胖子。

閒坐許久,一杯花茶喝得快見底的時候,雲華總算來了。

眾人幾乎同時起身,一見雲華手中空落落,竟是一枚花箋都沒有,頓時心涼涼,隻道不好。

果然聽雲華道:

“抱歉諸位客官,今日花箋,沒有得姑娘芳心的,諸位請回吧。”

頓時一陣唏噓聲四起,儘管不甘心,諸人也隻得懨懨離去。

南風館素來如此,花魁牽水的青睞與賞臉,縱是京中達官貴人,也不是定然會給的。

“怎麼會呢?”江亭鈺一聽,微微抿唇。他姐姐說能成,那是定然能成的,她從不誇口,莫非有何差錯?

紀瀟對這個結果,既有些意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算意外。

她麵不改色,端過小玉懷裡抱著的小匣子,向雲華道了謝,便往南風館外走去。

“不問問彆的優伶麼?”江亭鈺正要叫住雲華,就聽紀瀟道,“先不急。”

“合著是送不出去了,咱們自己消化了吧。”

出了朱樓,她轉角找了處僻靜的台階,拉著小玉就地坐下來,打開那小匣子,獻寶似的遞到他跟前:“嘗嘗?”

江亭鈺一看,匣中分為三格,裝著三種不同的吃食。

“這裡麵竟是吃的?”彆人都帶的金銀、珠玉、瑪瑙一類,隻有他姐姐這麼實誠。

紀瀟:有沒有一種可能她真的很窮。

江亭鈺目光在小匣子裡逐一掃過,微微睜大了眼。仔細一看,這裡邊竟一樣都不是眼熟的,一樣他都沒吃過。

“你都沒做給我吃過。”卻一聲不吭做了,拿來送給花魁娘子。

紀瀟看他委屈起來,拿出一顆金黃的爆米花塞他嘴裡:“這不是吃到了。怎麼樣,好不好吃?”

這金黃色的顆粒拇指大小,白裡透黃,還鍍著一層焦糖色,瞧著跟花朵似的。

一入口格外香甜酥脆,輕輕一咬,玉米醇香在口腔爆開,他聽見自己嘴裡發出了“嘎嘣”一聲,一顆一下就吃掉了,又脆又香,一抿就化!

“好吃!姐……哥哥這是什麼?”他好奇極了,又揀一顆塞嘴裡,甜滋滋地嚼著,眉眼就乖順起來。

“這叫爆米花,玉米炸出來的。”

紀瀟笑盈盈的,變魔術似的變出一雙竹筷,沒等江亭鈺發問,夾起第二個格子裡犬齒狀的金黃色長條,喂進他嘴裡。

竟然是土豆的味道!

波浪形的長土豆條,浸在紅油湯汁裡,邊緣如狼牙鋸齒一般,沾著辣椒麵,撒著香芝麻,鋪了翠綠翠綠的蔥花和折耳根碎,吃起來脆脆的,又香又辣。

“這叫狼牙土豆,土豆炸的。”

輪到第三樣,江亭鈺乖乖張好了嘴巴,漂亮的茶色眸子月牙一般,巴巴等她投喂。

紀瀟夾起一塊焦黃麻辣的辣條,被他湊上來咬住。

小狗子長翹的睫毛一顫,好像被辣到了,表情有些難受,過了一會兒好容易咽下去了,他神情有些微妙,好了傷疤忘了疼,舔舔唇,又請求再來一塊。

“這是……牛筋麵!”

他嚼著裹滿辣子的“麵條”,柔韌又格外有嚼勁兒,第一口吃時不適應,覺著格外的辣,慢慢的,又覺出甜味來,甜辣甜辣的,越嚼越香,香香麻麻的,有些上頭。

“沒錯,是牛筋麵做的,但這個叫‘辣條’。”紀瀟讚同並糾正他道。

江亭鈺記住了這些名兒,卻在心頭感慨,往常都要過一段日子,才能吃上一回姐姐做的新菜品,這回一下出了三樣,還一樣比一樣好吃。可惜都是給那花魁娘子的,人家還不領情,竟是個傲慢的睜眼瞎子。

不過呢,也要感謝對方是個沒眼光的,這一匣子都歸他了。

“既是贈給花魁牽水的,怎的又不送了?”

清甜淺淡的嗓音,就如風中這梨花香,含著些嬌嗔笑意,悠悠閒閒從上方傳來。

紀瀟彎了彎唇角,似乎不太意外,抬起頭,迎著明媚天光下飄飛的梨花雨,故友重逢一般望向那人。

“姑娘有著世間最自由的靈魂,若感興趣,想必會自己尋來。強求的又有何意趣兒?”

清風中鈴音淺淺,梨花瓣打著小旋兒吹落,蓬勃如雪的梨樹枝椏如雲如霧,簇擁著青瓦之上一襲粉白衣裙的少女。

她坐在房簷上,也不知怎麼上去的,粉白色裙紗斜斜地順著青瓦垂散下來,風中微微曳動,一聲輕笑和著鈴音,如棠梨凝作的精怪仙靈,有種俗世之外的靈動嬌媚。

“有趣兒。世人皆要贈我金銀珠玉,權勢地位,郎君的花箋卻隻字不提,偏生誇口贈我一世美食相伴,可是當真?”

紀瀟神情真摯:“自是當真,不敢哄瞞姑娘。”

花魁牽水眼波流轉,玉指托腮,盈盈笑著,看向江亭鈺手裡的小匣子,打趣道:

“按郎君所述,上至皇城,下至山野,無人所見、聞所未聞的美味,就在這小小一隻匣子之中?”

江亭鈺辣條吃到一半,被人打擾本是不滿,剛意識到這嬌滴滴的姑娘是誰,手裡就一空,匣子被紀瀟抱走了。

“在下紀瀟,是鎮上呈麟書院外開鋪子的生意人。我家世間獨有的美味甚多,就算是當今聖上也未得見,牽水姑娘享儘世間尊榮,見多識廣,若不信,可移步鄙店品嘗。”

“他”站在梨花樹下,向房簷上的少女托起那一盒裝盛佳肴的食匣,聲線清朗沉著,眉眼端直俊秀,正是世間那最能攪亂一池春水的少年郎君:

“這一盒,專為姑娘所做,除了我和弟弟,世間無人品得。若能得姑娘垂愛,再談事宜不遲。”

江亭鈺默著,聽見胸腔裡呲啦一聲,剛才還暖烘烘的心碎成了渣子。

嗚嗚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