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分家(1 / 1)

田燁嫌院子裡哭哭啼啼一團糟亂,自個兒蹲在一邊看螞蟻搬家。

牛二嬸拉著他爺爺哭鬨許久了,吵得他頭疼。若是以前,他還多少聽上兩句熱鬨,為牛二嬸嬸的遭遇義憤填膺。

可如今,他親眼見過了,根本不是牛二嬸嬸講的那樣。他討厭說謊話的人,聽了就煩。

直到見紀瀟推門進院子來,田燁眼睛一亮,就像個小蝴蝶飛過來,拉住她的手,笑彎了眼:“瀟哥哥!”

他壓低了聲兒,小手扒拉著紀瀟的衣擺,把她拉下來一些,墊腳湊耳邊嘀咕。

“牛二嬸嬸又講你壞話呢,可討厭了。等燁兒長大了,院子都不要她進,太能哭了,明明那麼大個人了。”

紀瀟哭笑不得,不由摸了一摸田燁的小腦瓜。這小娃,這麼小就會畫餅了,鬼機靈的很。

田燁得了一個摸頭殺,開心得微眯了眼。

忽而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額上,抬頭正對上江亭鈺那雙寒冬臘月似的眸子。

“……!”他不由一縮脖子,打個哆嗦,本能似的挪開了一點,鬆開手,也不敢去跟他瀟哥哥親近了。

紀瀟看田燁像打了霜的茄子突然焉巴下來,不明所以地回頭瞄一眼江亭鈺,隻望見他如春風拂麵的溫柔笑意。

田燁瞧著那笑容,抖得更凶了,也不敢再撒嬌,索性扭頭去找他爺爺。

紀瀟就見小娃娃一溜兒跑過來,又一溜兒跑走,像受什麼驚嚇,淚糊糊抱住他爺爺大腿不放了。

“……”王氏正掩麵垂淚,見田燁跑過來,才有所收斂。

順著小娃娃來的方向,見紀瀟四人進門來,她心下一轉,便又擠出淚花哽咽起來,依在自家男人肩頭啜泣。

“牛大嫂,來得正好。這二嫂子說的可是真的?”

田三被鬨得一個頭兩個大,正煩著,見了牛嫂,眉一橫,抬高了聲:“說歸說,怎麼能動手呢?且不說都是鄰裡鄉親,你們可是一家人哪!”

牛嫂聽了紀瀟一番利弊分析,好不容易被說動,鼓起勇氣來田家對峙一番。沒想到上來就被田三訓斥,一時間委屈紅了眼眶,悻悻垂頭垮下了肩背。

她幼時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惜爹娘早逝,嫁了夫君也撒手人寰,留下她帶著年幼高燒病得糊塗失智的孩兒,千辛萬苦拉扯大。好不容易日子好過了一些,竟要麵臨快被人趕出村去的境地。

牛嫂委曲求全了一輩子,從不與人爭執,何談撒潑打架。若不是被逼到這個份上,她萬萬不敢也不願撕破臉皮的。

若在平時,這般場麵,怕是要打退堂鼓。

“良善心軟自是好的,可若遇上豺狼,不照頭狠狠打回去,難道要連皮帶骨被人囫圇吞下去?阿嫂不為自己考慮,難道也不為阿力哥爭一爭麼?”

來時路上,紀瀟的勸告言猶在耳。

牛嫂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集聚的種種情緒,直視田三道:“田村長……我,我正是來解決此事的。”

田三一聽這話,頗有些意外,又不算很意外。

意外在,這牛大嫂一向軟弱唯諾,竟也能找上門來,主動開口要“解決事”。不意外在,牛家鬨成這樣,這事兒早晚得解決,牛嫂願意主動配合,自然是最好。

他緩下語氣,“那麼牛大嫂,打算如何解決此事呢?”

牛嫂定了定神,又吸了一口氣,吐字簡短:“……分家。”

她心跳如擂,許是為了給自己鼓勁,在田三震驚的目光裡,又說了一遍:“既過不到一處,那就分家。”

王氏一個哭嗝差點把自己哽住,趕忙捂住心口順氣,臉上還掛著淚,生生氣笑了:“你……大嫂你這是在說什麼?這……這根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回事兒!”

牛嫂沒看她,隻管埋頭盯住田三那雙棉麻鞋麵,背答案似的一口氣說完:“牛家……本就有我們母子一份,我夫君是死了,可他兒子還在呢。力兒頭腦糊塗,卻也是牛家的骨血,為何不能分家?”

王氏看她說得心虛磕絆,字裡行間不似平日溫吞作風,又看紀瀟臉上那一分欣慰、江亭鈺眼裡狡黠,頓時明白過來。

這些話,哪是她牛大嫂說得出來的,分明是有人在後頭手把手地教!慫恿這孤兒寡母來爭家產,禍害她全家!

“媳婦兒,彆氣,氣壞身子不值當。”牛老二哄著她,軟聲細語的,倒被王氏推搡著罵,“你兒子被打了,家也要讓人分了,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處!”

這牛老二個頭不高,精瘦精瘦麻杆兒似的,用紀瀟的話來說,是個“細狗”。

人倒是個心寬的,在王氏麵前低眉順眼,歎著氣道:“分就分吧,大哥走得早,當初你讓大嫂他們母子搬出去住,我就覺得不妥……分家了也好,也好。”

“閉嘴!”王氏瞪大了眼,恨鐵不成鋼指著他,氣得凝噎,若不是村長還在旁邊,她定要一巴掌扇上去打醒這個糊塗東西,“胳膊肘往外拐,你怎麼不乾脆娶了她!”

“分明在說牛力打村裡娃娃的事兒,怎的扯到分家上!”她咬牙切齒,這回顧不得再喬作柔弱,“田村長,這事您得做主,牛力若再在村裡呆下去,豈非日日提心吊膽,咱們日子沒法過了呀!”

話被她這樣一挑明,牛嫂也急了,含淚問在場的幾位牛家族老:“諸位族老,田村長!我隻問一句,我夫君是不是牛家人?他是不是為養這個家,才不幸溺亡!怎麼他的兒子要受到如此薄待,連牛家人也算不上了嗎?”

“老二媳婦,你可摸著良心說說,”她轉頭對王氏道,“當初老二年幼,家中全靠我夫君支撐,就連你進門的彩禮錢,也是我們夫婦出的。”

“你剛嫁進來的時候,我日日為你穿衣、梳頭,當自家姑娘養,好吃的好穿的,從不少你一份。”

牛嫂淚流滿麵,痛斥王氏道:“怎的後來夫君夭亡,我兒天可憐見如此,便變了一張嘴臉、換了一副心腸!”

當著眾人的麵,王氏被她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無地自容卻一時無話反駁,便又哭啼撒潑起來,被牛二抱在懷裡哄:“大嫂這……這真是好一頓冤枉!”

江亭鈺偏過頭,湊到紀瀟耳邊,低聲笑道:“牛嫂這不是挺能說的,白擔心一場了。”

紀瀟隻笑了一笑,心頭卻酸楚。

良善之人本就不該被磋磨至此,牛嫂能這麼說,說明她這一回真看清了想透了,自然不再被心裡那所謂的骨血親情牽絆蒙蔽。

在場幾位牛家族老,本是王氏特意請來,想揪著村長一番哭鬨後,等定死了牛力打娃娃的罪,便趁機將牛嫂母子從族譜上劃了名字趕出村去最好。

沒想到,牛嫂竟來了這一手,當著村長的麵提出分家。牛家族老在場,倒正是方便了。

按理說,牛嫂母子已搬出牛家獨住,雙方並無利害關係,也無深仇大恨,就算王氏再不喜歡她二人,也不至於三番四次要將人驅趕出村。

紀瀟想,她圖什麼呢?

牛家三房,長房牛大哥早夭,隻剩牛嫂母子;二房王氏強橫,牛家諸事一應在她掌中,牛老二連話都插不上,動輒打罵;牛老三是個女兒,丈夫病弱,一家子更是被欺壓得死死的,連聲都不敢吱,此時被王氏強行叫過來,也隻如透明人一般站在邊上,一句話不說,仿佛事不關己。

牛老三身為女子,又一家軟弱被王氏吃得死死的,自然不存在分家之患。而牛力雖頭腦癡傻,好歹是長房血脈,又是男子,定然是有分家資格的。若有一朝一日,牛嫂母子要回來分家,王氏可不就吃了大虧,她斷不能允許。

紀瀟也正是猜到這一層,才讓牛嫂釜底抽薪,主動提出分家,徹底斷了王氏的念想。否則,直到將她母子徹底趕走,這陰狠的女人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來。

牛家幾位族老,年事已高,本不欲折騰,這些年雖不聲張,但對王氏所作所為還是頗有不滿。

其中一點,便是她作為二房媳婦兒,趕走亡故長房留下的孤兒寡母,致使牛家長子流落在外、惹人嘲笑,實為不孝不敬。

聽牛嫂提出要分家,也不多做阻攔,便應下了。

王氏一聽,也顧不上哭了,撲上前拽著牛嫂撒潑:“大嫂好狠的心!分家了,我們吃什麼喝什麼?我家三個孩兒,永哥兒未娶,雙姐兒未嫁,明哥兒還小,此時分家,是要我們的命呀!”

“拿不出彩禮,也給不起嫁妝,難不成要我的孩子們跟你家牛力一樣,一輩子不婚不娶,惹人笑掉大牙麼!大嫂你行行好,我給你跪下了——”

王氏最懂人心,知牛嫂心軟,便拽著她一個勁兒哀哭,佯作下跪。

沒想到這時候一個高大人影衝上前來,一把將她推開,口中怒喝:“不許打我娘!”

牛力不懂那些個錯綜複雜的事兒,在旁邊聽了半晌,隻看見王氏推搡牛嫂,一時急怒便衝上去護母。

王氏身纖,被他推出去趔趄好幾步,七手八腳摔了個屁股墩兒,像熱灶挨了一潑冷水,當場熄火,怎麼都勸不住的哭聲這回止住了:“……”

諸族老也不理她,問三房道:“三姐兒,可有異議?”

這老三牛葉平日便受王氏打壓,心頭早積著火,加上她一個嫁出去的女子,分家與她沒好處也沒壞處,便用袖袍掩了口道:

“長輩們商量好了,便是好了,我哪有什麼不從的。”

在王氏眼裡,儼然是在陰陽她“不從長輩之言”。她一股腦兒爬起來,衝上去便扇了三房一巴掌:“吃裡扒外的東西,平日怎麼沒看出你是個如此德行!”

兩個婦人哭罵著掐作一團,各自丈夫忙著拉架,田燁被吵得心煩意亂,指頭塞住耳孔一溜煙跑回屋去了。

這一邊,牛家族老清算好了牛家財產,就在村長家擬了一張分戶書,給牛嫂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