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州城(1 / 1)

另一邊,季棠其實並沒有全然昏迷過去。

她隻是失血過多,眼前昏黑,一時沒能控製住自己的身體。

等到緩過神來,大腦重新變得有些清晰,身體也恢複知覺的時候,便隱約感受到長針劃破空氣帶來的氣流波動。

隻是她身上實在是用不出力氣,隻能勉強將眼皮掀出一條縫隙。

視野的縫隙裡,一個模糊的身形擋在她麵前,左手精準的攔住從背後襲來的銀白長針,隨後身形一轉,手肘曲起,長針以角度偏斜的曲線直破門扉,將自門外伺機發起攻勢的短發青年逼至牆根。

下一刻,替她攔下長針的人便奪門而出,與那短發青年戰至一處。

“砰砰”對招的聲音自茶水間半開的門扇之外傳來。

季棠用力晃了晃頭,扶著額,讓眼前的昏黑緩慢散去,隻慶幸那兩人此刻是在茶水間外交戰。

打起來的時候最混亂,沒人注意到她,便是逃走的最好時機。

她還不想死死在這裡。

她得活。

玲瓏市上百枚金銖買她性命,就說明是有人要致她於死地,卻又不想親自動手。

可若季家真的如傳聞所說,是被魔修滅門,那麼魔修肆無忌憚,直接將她殺了便好。

何必費此彎繞?

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季家滅門,絕不是表麵所見那麼簡單。

季棠的手指輕動,握緊了手中的朝露劍。

她得活。

她得活下去,才能有機會知道季家滅門的真正原因。

她要報仇。

哪怕隻有半分,哪怕隻有微渺的可能性,她得活。

人死了,可就什麼都沒了。

門外的打鬥聲拳拳到肉,落在季棠耳中卻好似遙遠的風沙聲響。她將朝露劍支撐在地,用力從地上爬起來。

卻在站起身時,“嘩啦”聲響,一個金屬的物件從她身上掉落下來。

季棠循聲低頭:是她從鹿家帶出來的,那把卷了刃的剪刀。

她看著躺在地上的剪刀,靜默片刻,彎身將它拾起,重新收入袖中。

也正在此時,茶水間外的戰鬥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兩人越打越遠,甚至那短發青年被另一人甩到了拐角之後,視線看不到的地方。

正是離開的好時機!

季棠抱著朝露劍,儘量無聲而迅速的離開茶水間,順著沿側的小道,不管不顧的向前跑去。

可是茶樓的後院雖然不小,空間卻也有限,跑出去沒多久,便到了院牆儘頭。

又是院牆儘頭。

但是現在季棠可沒有力氣去攀爬,她能跑到這裡來就已經是現在體力所能支撐的限度了。

季棠停下步子,攙著牆壁緩了幾息,慢慢摸索著,尋著記憶,找到一處被草木掩蓋著的狗洞。

先前她從隔壁的二層窗戶跳下來逃跑時,便從小巷裡瞧見這個狗洞,被滿堆的雜物和箱子掩蓋住大半。

卻沒想到這無意的一瞥,成了此刻她逃生的通道。

狗洞開得不大,十分狹窄,隻夠幼童小孩鑽過。幸好季棠的身形瘦削,推開狗洞另一端的雜物和箱子,勉強可以爬過。

遙遠的後院傳來混亂的聲響。

季棠頭也不回,迅速的爬出去,又重新將箱子和雜物挪回原地。

這一次,木箱子將狗洞堵得嚴絲合縫,半分空隙也沒留。

做完這件事情,季棠整個人蜷縮在雜物堆裡麵,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緩了半晌,從袖子裡摸出那把卷了刃的剪刀。

不論她走到哪裡,總有人能認出她來。

都是因為這張臉。

季棠的臉。

玲瓏市發布了她的畫像,但凡有心之人,稍加留意,便能夠分辨出她的偽裝。

一直用泥塵灰土抹在臉上的辦法行不通的。

她需要一個更直接有效,能夠切斷一切追殺煩擾的辦法——

讓季棠消失。

她不能再被那些接了玲瓏市懸賞的人找到了。

在想辦法查清季家滅門真正的原因之前,她要先活下去。

她得活。

少女左手握著剪刀,眼前尚且一陣一陣的眩暈,剪刀落下的那一刻卻決絕狠厲,毫不猶豫。

從眉骨直貫鼻梁。

剪刀卷了刃,有利度,卻不完全鋒銳,劃在臉上是鈍傷,一寸一寸,無比疼痛漫長。

但季棠好似無知覺一般。

一刀,一刀。

緊咬著下唇,唇上留下深深的一排血印。

一刀,再一刀

不知道劃了多少刀。

瀝瀝的血順著細嫩的麵頰向下流淌,一滴一滴,彙聚成珠,沒入墨黑色的衣衫之中。

好像撕開揉爛了一幅精致的作畫。

天光移易,暖橙的霞色絲絲暈染上天空,與還未沉澱的絳紫,青藍混合,如一匹華美秀麗的織錦緞。

季棠抬起頭,望著頭頂的一片,隻覺得好像終於毀去了什麼,一直牽絆著她,束縛著她的東西。

季棠已死。

從今往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季棠了。

少女握著滿是鮮血的剪刀,拄著布帶纏繞的朝露劍,從雜物堆裡撐著身體站起來。

跌跌撞撞的向前走。

沒有一滴血落到地麵。

·

三日後,裴州城,碧源茶樓門前。

“看在你們老老實實把院子裡打壞的東西都賠了的份上,攪亂本姑娘的表演這件事情,就不追究了。”春蘿換了一身青綠色的對襟裙裳,翠生生似初春的茶芽,臉上的表情三分不悅七分寬恕。

背著劍,穿月白色衣袍的少年崔鈞聽得嘴角控製不住的顫抖:“都說了多少遍了,我們跟那姑娘不是一夥的。而且表演不是很好嗎,整個茶樓的客人都鼓掌了呢!”

此話一出,春蘿臉色反倒更差了,語氣幽幽的道:“本姑娘說你們是一夥的,就是一夥的——不然怎麼把她給放跑了?”

“整個裴州城裡找了三天,連個人影子都沒找見,還明劍宗的劍君呢。”

跟在春蘿旁邊的藍衣小廝薛三十分狗腿的應和道:“就是就是!”

崔鈞:“......”

好氣哦。

好想跟人吵架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聞師兄和黎風師兄都在身邊看著,還有一個被黎風師兄加急從連州拎過來的醫修小師姐......算了,還是忍了。

他要在兩位師兄麵前留一個好印象。

另一邊,聞承霽站在茶樓門口的階梯邊上,目光卻有意無意的四處張望。

在他身後,同樣一身月白色衣袍的青年懷中抱著一把長劍,走上前去,與他並肩站著。

“你這次離宗,師父把四堂所有的親傳弟子都叫去昆羅殿,讓他們暫停手上一切任務,出來找你。”青年極輕的諷笑了一聲,“下次你再把長明劍扔在宗門自己跑出來,他恐怕要親自出來抓你了。”

“那我下次把長明劍一起帶出來?”聞承霽目光仍舊張望著,回道。

“那整個長明劍宗也不用做彆的,滿九州找你就行了。”青年毫不客氣駁回。

聞承霽:“......”

他收回目光,看著自己左側抱劍的青年,仿佛沒瞧見青年極難看的臉色,歎了口氣道:“宗門規定長明劍不讓帶離長明山,可沒說我也不能離開長明山。不過是下山逛逛,又不會真的跑了——這麼多年,不是應該早就習慣了嗎?”

“那麼一驚一乍做什麼。”

青年麵色沉著,沒有回答,而是繞過了這個問題:“你還在找那個姑娘?”

“嗯。”聞承霽輕輕地哼了一聲,“碧源茶樓就這麼大點兒地方,她當時暈倒了,脈象又異常虛弱,我有點兒擔心。”

“說不定人已經離開了。”黎風說。

“也許吧。”

聞承霽看著人流往來卻又不過分喧嚷的街市,雙臂在背後伸展開,打了個哈欠:“什麼時候動身?”

“現在。”黎風肯定道。

“我以後是不是沒機會再出來了?”

“應該。”

“行吧。”聞承霽歎了口氣,從袖子裡掏出一隻巴掌大的錢袋,錢袋裡麵裝的並不滿當,小小的團在一起。

他將錢袋在手上掂了掂,沿著長街向前走了幾步,走到巷口處一個抱膝蜷縮而坐的小乞丐身前。

小乞丐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一大片紫黑色凝結的血塊,臉頰都凸腫起來,幾乎看不出五官。

一眼瞧過去,如一隻被打得稀爛爛的圓茄子。

“歸你了。”聞承霽將錢袋拋到小乞丐麵前,懶洋洋的道。

小乞丐無動於衷,也不知道是睡著,沒有看見眼前的天降橫財,還是看見了不敢動手去撿。

聞承霽也不在意,打了個哈哈欠,順著街市繼續向前走。

黎風仍舊寸步不離的跟著他。

穿月紫色裙裳的醫修小師姐跟在兩人身後,目光好奇的瞧了一眼小乞丐,回頭喊碧源茶樓門前仍舊試圖跟春蘿爭辯的崔鈞道:“崔師弟,該走了。”

“啊?哦!好!”

崔鈞一轉頭,發現前麵三人已經走出碧源茶樓的範圍數尺,連忙草草結束口頭上的掰扯,快跑著追趕上去。

一行四人穿過街市,向著離開裴州城的方向而去。

等到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一直蜷縮在巷口的小乞丐才伸出黑漆漆的手,將那小半隻錢袋拾起來,迅速塞進衣服懷裡。

碧源茶樓門口,正準備回去樓裡的薛三正看見這一幕,極不屑的“哼”了一聲。

下一刻,就被春蘿薅住耳朵,往前一拉,甚至踹了一腳:“哼什麼呢?背地裡在肚皮裡罵我是吧?還不快死進去!”

“哎呦呦,哎呦呦,姑奶奶,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