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界內山搖地動,塵土漫天,二人對麵而立,衣袂飄飛,於這飛沙走石之中靜靜地看著對方。
葉川兩掌化圓,吸取天地之氣,林木受他的陣勢所撼,簌簌而顫,地麵崩開數道裂痕,呈蛛網般向外延伸,巨大的石塊顫動著升起,被颶風碾成碎石,圍繞二人狂飛。
江宗華凝劍一崩,身影如離弦之箭一般,飛快地刺向葉川,周身劍意化成一道衝天水壁,高如海嘯,呈驚濤駭浪之勢撲向萬木陣心。葉川的手臂攀升出道道隱符,隱符的咒文彙聚在他的掌心,層層包圍著掌中靈團,向江宗華心口拍去。
晁桀仙君門下最強的兩個弟子以畢生之力對抗,這一戰若不是在這荒無人煙的後山之中,定是仙門史冊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天地驟然失色,眼前隻剩下滔天的白光。白光所到之處,弭為煙土。整整十秒鐘後,這白光才漸漸褪去,竹屋早已覆滅,竹林也全遭摧殘,隻在二人交戰處留下一個深坑。
白霧被劍氣所破,江宗華手握山河,與葉川廝殺數百回合,兩人的一招一式快到無法用肉眼所捕,隻能看到真氣相撞濺出的弧光。兩人同時後退,使出了最強一式。
巨浪自雲濤之中傾瀉,聚成一條巨蛟,巨蛟張開血口,噴出一道衝天的水柱,千萬條藤木破土而出,擰成半尊神像,神像手中彙集著乾坤之力,掌一攤,乾坤之力化作漫天箭雨,齊向對麵殺去。
兩人同時衝去,沒有要致對方於死地的恨意,隻有用儘畢生之力與其一決高下的果決,要在這一式斬斷幾十年的愛恨情仇。劍影紛紛,破開舊痕,一寸之差,勝負已定。
一如當年,江宗華終是險勝一劍。葉川垂頭跪倒在地,胸口處被開了一個兩拳大小的血洞,正汩汩地淌著血。
江宗華護住被打穿的左肩,抬劍一指,“你氣數已儘,不是我的對手,不要再死纏爛打了。你主動認罪,興許我還能留你一個全屍。同樣是死,作為包庇妖人的罪人而死,是要下仙門罪詔、受萬人唾棄的。”
葉川反握住劍鋒,抬眸問道:“我何錯之有?”
江宗華氣得笑了起來,平複片刻才道:“何錯之有?你錯到被仙道討伐,錯到被百家視為大逆不道的狂徒,錯到為了一段露水情緣把命都搭進去了!葉川,你自尋死路,好,我幫你一把!”
那劍揮起又落下,堪堪定在半空,葉川偏頭,看到咫尺遠近的山河在輕微地發顫,他不明白為何江宗華沒有痛下殺手。依照他那鐵石心腸,應當手起刀落,不帶半分猶豫才對。
他緩緩抬頭,看到江宗華盯著自己的身側出神,他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去,隻看到了自己滴落在地的血。通過那片血水,他看到了江宗華拚命抿直的嘴角,還有那雙努力瞪出恨意的眼睛。
葉川的手垂落地麵,靜待這一劍砍下,沒來由地問道:“師兄,無情道到底如何?”
江宗華將劍刺向前幾分,怒聲道:“不許叫我師兄!”
“你還是如此,從不肯退讓一步,”葉川咳出一口血,捂住空洞的胸膛,“師兄,入道四十載,可有片刻歡欣?相識三十七年,可有片刻後悔?”
入道四十載,說的是江宗華拜入晁桀門下,先入劍道,後煉無情;相識三十七年,指的是那個大雪初晴之日,晁桀仙君將他與葉無雙帶入萬生門,在帝休樹下,他們初見的那一麵。
帝休樹下,少年舞劍翩翩,晁桀拉著二人的手,指向江渙,“這是你們的大師兄,名為江渙,”他彎腰在二人耳邊小聲說道,“他的脾氣古怪,你們不要同他吵架。”
葉川望著江渙,那人骨子裡的冷傲孤高刺痛了他的眼睛,可三十七年過去,他也不再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了。葉川不卑不亢地問道:“我為何不能喊你師兄?到底是哪一次,我招你的厭了?”
那一年陽春三月,葉川受晁桀之令,跟著江渙走入學寶閣中學習符籙。他們同萬生門同屆弟子一樣,是第一次來這玄德學寶閣,葉無雙年齡未到,隻圍著晁桀身側吃喝玩樂。
白鬢道師手拿戒尺,往條案上一敲,問道:“諸位小友初來乍到,老朽便來考考你們,這學寶閣取玄德二字何意?”
眾少年弟子年僅十三,隻忙著學些唬人的陣法,鮮少有人能沉下心來讀些經文,這下被問到了,隻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沒人答話。
此時,一個坐於最後的弟子舉起手來,正是葉川。他出身官宦之家,少時便立下考取功名之願,肚子裡還算有點墨水,“回老師,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白鬢道師微微一笑,“在仙門不稱老師一詞,小友儘快改口罷。”眾弟子哄笑,道師又道,“這位小友初入仙門,未學道法,倒是比各位入道幾年的師兄師姐們更懂修行,各位,你們若無法潛心修道,那這飛升就妄為笑談。”道師最後向江渙一瞄,雖麵上帶笑,讓人隻覺得比挨罵還難受。
坐於最前的江渙原本冷笑的笑臉一僵,隻緊握雙拳,臉側燒紅,低頭不言。
“學寶閣有十二則恪訓,首為不笑同門,不比同門;次為清淨大道,寧靜順柔。”道師意有所指,“我送各位小友一句話,致虛極,寧靜篤。心至空寂,靜守道極,望各位謹記。”
此後,江渙對他的態度就更加冷硬起來,平日裡不理他是常有,但現在不光不理,連一眼都不肯看向他,葉川覺得自己在他眼中是一團擾人的空氣。他自知江渙煩他,就跟旁人閒談,憑著一張好人臉和逆來順受的好脾氣,他成了同屆弟子中人氣最高的那一個,連素來與人不合的常無悲都能跟他聊上一兩句。
某日,他們掃完石階,累得癱坐在石階上,三五個人以葉川為中心圍聚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閒話。
有人指著常無悲問:“哎,你追到你家師姐沒有?”見常無悲一臉羞樣兒,眾人齊齊揶揄一聲。
那人接著說道,“不過,像老常這種直男都有春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還說呢,那最沒人情味兒的死人臉曾經也有那麼多人喜歡,那才是大跌眼鏡。”
葉川不解,“死人臉,你們指的是……”
常無悲忙捂住他的嘴,向四周看去,“小聲點,這人神出鬼沒的,不知哪會兒就突然蹦出來!”他見周圍沒有可疑人物,才放開了手,“就是你那個師兄,江渙,整天一副死相,我們早就煩透了他。要不是晁桀仙尊護著他,我非得揍他一頓。”
葉川恍然想起,隻要是江渙出現的地方,周圍弟子必然離他五米遠,好像要避開洪水猛獸似的,唯獨幾個臉頰羞紅的少女肯向前搭話,結果話沒聊幾句,反而被他罵的梨花帶雨。久而久之,討厭他的人更厭惡他,原先對他有好感的也都粉轉黑了。
葉川自打遇見他以來,就從未見他說過什麼話,平日裡就是“讓開”,“滾開”,“閉嘴”這六字箴言,他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有人嬉笑道:“你們說,他不會是晁桀仙尊的兒子吧?”
弟子們也不知晁桀仙君的真名,隻根據江渙那清高的性子不招人喜歡,卻能受晁桀仙君偏愛,紛紛猜測他是江渙的生父罷了。
常無悲不滿道:“就算他是個仙二代,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整日抱著個劍瞎練,還說要當門主,要飛升,嘿!淨說大話,怪不得那日道師曲裡拐彎地罵他呢!”
“要我說,川子才來這麼兩年,就能練到結丹期!兩年修道,十五歲結丹呐,你說川子不會比死人臉更早飛升吧?”
常無悲嗤笑一聲,“更早?依他那修道進度,隻怕是當上門主頭發都白了,你猜為什麼頭發白?熬到川子飛升、熬到咱們都飛升了唄!”
眾人哄然大笑,捂著肚子笑出了眼淚,葉川在人群中心,一瞬隻覺得難受。他剛開口,卻見眾人的笑容僵在半截,隻愣愣地盯著葉川身後。
葉川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於不遠處的江渙,對方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還如往日一般麵無表情,隻衝葉川道:“滾過來吃飯。”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眾人見他離開,皆是鬆了一口氣,轉而罵道:“什麼人啊。”
葉川沒說話,隻攥緊拳頭,小跑幾步,緊跟在江渙身後。他料想到江渙聽到了常無悲的話,儘管知道江渙不會在意他人的閒話,但還是為自己沒有為他說話而內疚。
他剛欲開口,卻被江渙打斷。
“閉嘴。”江渙不冷不淡地睨了他一眼,一騎絕塵地向前走去。
“可是師兄,我……”
江渙回身睨道:“再多嘴,我就用山河砍你。”
葉川:……
打那之後,葉川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邊,明晃晃地成了他的跟班。跟著他去靜心苑晨練,沒曾想被他捉住,敗之,再戰。隔日下午,他特意堵在若水殿門口,見江渙推門而出,堆起一個有些傻氣的笑臉,明知故問道:“師兄要去哪?如果是去學寶閣上課的話,我們一起啊?”
江渙先是愣了半刻,繼而又擺回那副死人臉,“讓開。”江渙打算繞開礙眼的葉川,而對方絲毫不讓,反倒往旁處一邁,又攔住了他的去路。
“滾開。”江渙隻一撞他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步伐極其的堅決果斷,甚至比往日走得更快了。葉川倒也不惱,快步跟了上去,一路上不停地同他搭話。
“師兄,你今日怎麼又變帥了啊?”
“師兄,你的劍法好厲害,可以教教我嗎?”
“師兄,你的劍真好看,能告訴我它的名字嗎?”
而江渙根本不領他的情,隻丟下一句——閉嘴。
葉川:……
吃過一通六字箴言,葉川愈戰愈勇,翌日趁江渙不注意,偷偷地溜進了他的寢殿,貓腰躲在屏風後。而江渙正端坐在案前,點過朱砂,用羽筆專心地謄寫符籙,竟絲毫未發現他的存在。
他貓著步子,屏息走到江渙的身後,伸長脖子去看他到底在學些什麼符咒,而什麼符咒沒看清,卻看到江渙書案上刻著六個大字——致虛極,守靜篤。
“嘶,怎麼總覺得在哪聽過……”葉川下意識呢喃了一句,不料被江渙抓了個正著,他嚇得鬼叫一聲,反而把對方嚇了一跳。
“你怎麼在這?!”
江渙的反應過大,顯然不是提前發現了他,葉川事先根本就沒有準備理由,這一下可被問住了,張了半天的嘴,愣是沒吐出一個字。
江渙一把推開了葉川,終於說出了那個字。葉川鬆了口氣,心安理得地從若水殿裡逃了出去。自此以後,江渙每次回到寢殿,勢必要裡裡外外查看一番,就怕哪裡突然蹦出一張臉。
葉川脾氣倔,要做成一件事,必然要做到底,他要纏住江渙,那必須是無所不用……不是,想儘一切辦法,也要跟江渙拉近關係。不然他這師兄活了十五年,連個能說話的朋友都沒有,未免也太淒慘了。
通過這兩年來的觀察,葉川發現他總喜歡去玄武山山澗,某次跟在他後頭,發現他正圍著一隻鵝轉悠,葉川躲在樹後,悄聲道:“師兄居然在這山裡逮鵝,真是閒情逸致。”
一個稚嫩的童聲在他身後響起,“不如我們幫幫他,替他抓住這隻大鵝?”
“好……”葉川話說一半,發覺不對,“無雙?!你怎麼又偷跑出來了!”
年僅六歲的混世魔娃葉無雙吐了吐舌頭,想出了一個絕妙的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