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蟬(1 / 1)

隔日,她故意纏著江渙,非要他教自己隱符怎麼畫。江渙無奈,隻能從腰間的乾坤袋裡翻出一盒鹿血,將鹿血倒入瓷壇,再混入等比的清泉水,這畫符的原料就完成了。

葉無雙坐在他身邊,雙手托腮道:“師兄,你平日裡一句話也不說,不會憋得慌嗎?我要是一天,不,半天不說話,就渾身難受。”

江渙將黃紙一鋪,羽筆末端在瓷壇子裡一蘸,“看好了,隱符是這麼畫的。”

葉無雙極其誇張地張大嘴巴,故作認真地學著,實際上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笑,“師兄,你到底為什麼討厭葉川啊?”

“你理應喊他兄長。”

葉無雙搖晃起腦袋來,“葉川,葉川!”

她這句“葉川”是跟江渙學的,起因是兩年前,他剛被晁桀撿回萬生門的時候,葉川剛用太極劍的時候差點誤傷她,情急之下,江渙喊了一聲“葉川”。葉無雙隻覺得這張冷酷的臉生動起來十分搞笑,就學著他的語氣,指著葉川喊道:“葉川,葉川,葉川!”

自此,她就“葉川葉川”的叫,沒再喊過他一句哥哥。

正喊著,葉川本尊就推門而入,站在養心室門口問道:“什麼事?”

“你說要燉的鵝,到底燉好沒有?”

江渙聞聲色變,一個不好的念頭湧上心頭。

“什麼鵝?”葉川撓撓腦袋,一頭霧水,“你說是後山哪隻?”

江渙:!

他騰一下站起,雙目快要瞪出眼眶,盯得對方脊背發涼。葉川哪裡見過他這幅樣子,嚇得往後一退,哆嗦著問:“怎、怎麼了?”

葉無雙添油加醋地說道:“對啊,你不是說後山裡有隻大白鵝,看著肉就嫩,要把它逮住吃了嗎?我都聞見香味了,你彆裝傻!”

葉川感覺大事不妙,感覺頭頂上一口黑鍋馬上要扣下來,忙擺手道:“不是,師兄,我真的沒……”

江渙崩潰地跑出門去,一路高喊:“我!的!鵝!我的鵝啊——”

最後,江渙和二人在山裡找了一塊扁石當做大鵝的碑,朝鵝拜了三拜,含淚吃下燉得香噴噴的清燉白鵝湯。好在葉無雙最後還是承認了自己的罪行,還了替罪羊葉川一個清白。

江渙放下碗筷,“罷了,這次就先放過你們。”

葉川長舒一口氣,打了個飽嗝,“實行,我就說我是冤枉的……”

“你除外。”江渙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葉川吃癟,隻好悶頭扒飯。而他卻沒有看到,江渙那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

“師兄,你討厭我,到底為什麼?”

江宗華幾乎是強壓著火氣,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為什麼……”

“不隨你意。”葉川替他說完了下半句話,“我總是不順你意,總是占儘你的風頭,無論是在學寶閣,還是在師尊麵前,我好像永遠也無法讓你如意。所以你恨我,厭惡極了我,絲毫不領我的情,所以我無論做什麼,在你眼裡都是錯的。”

帝休樹下,兩人同時衝去,一掌一劍相抗,卷起旋風陣陣。晁桀雙手環胸,坐在葉無雙身旁,雙眼緊盯著兩人的動作,揚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葉川和江渙所屬不同派係,身法風格也不同,葉川平日裡木訥,但運起法陣來像是換了一個人,全身紮滿了刺,而江渙雖然平日裡鐵石心腸,劍勢以柔為主,饒是劍意再淩厲,始終與葉川強橫的真氣差了一截。

兩人的真氣相撞,激起餘威陣陣,參天的帝休樹一顫,簌簌地落下殘花來。兩人就這麼盯著對方,而晁桀巋然不動,示意比試尚未終止。

兩人再次運起真氣,一個抬起長劍,周身縈繞著熒藍色的靈虹,一個雙掌凝力,將日月之氣儘收於身,再一眨眼,兩人同時向前衝去,兩股充滿少年不服輸的氣血相碰,立刻攪動了帝休樹周圍的氣陣。

隻聽見一聲銳鳴,周遭炸開一團鋪天蓋地的白光,餘波直衝遠方而去,削掉了帝休樹一半枝丫。殘枝斷葉紛落,葉川捂住被擊中的胸膛,喘著粗氣道:“師兄的劍意,師弟領教了。”

天才相惜,他知道江渙心裡有件難平的心事,被後來的師弟追平、被搶去第一天才的名號,全部的偏愛被人霸去一半,任誰也無法無動於衷。

江渙十歲入道,十八歲突破三層九霄劍意,他的天分又怎麼會比自己差?

山河一斬三十七年,終於殺穿了他的胸膛。葉川知道,此刻的他一定暢快無比。隻是臨死之前,他要問明白一件事。

他要問眼前這個冷血之人,問那個爭強好勝的少年,質問他為什麼總是如此刻薄,總是趾高氣揚地詆毀自己,把自己的一切好意都碾在腳底。

“我為什麼不配喊你師兄?”葉川逐漸無法聽清自己的聲音,“我自知你生性冷漠,但我想捂熱你,不想你孤單。我不是沒有脾氣,你以為我喜歡被人戳脊梁骨嗎?”

曾幾何時,他也是不可一世的少年郎,無奈被這坎坷的宿命砍去棱角,成了淪落街頭的乞丐。而那些傲骨沒有被世間的風霜所消磨,而是悄悄藏了起來,靜靜地捶打成一柄堅韌的利刃。

他怕這把利刃刺傷身邊的人,於是紮向了自己,卻沒料到這刀刃刺穿了自己的身體,捅向了十八歲的江渙。

江渙是什麼人?是會將他人的無心之語牢記在心的人,晁桀師尊的那一番話,他記了好多好多年。晁桀師尊說,他雖與葉川同歲,但入道早,比他強大,自然要擔得起保護他的責任,成為他的榜樣。

可自己已經不比他強大了。

從葉川偷偷溜進他的寢宮開始,他就發覺了異樣。葉川就站在自己身後,而他竟絲毫沒察覺到葉川的氣息,他就知道葉川已經能跟他一決高下了。剛剛那一掌已經打入他的心脈,他不過是強撐著罷了,從這一刻開始,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如葉川了。

江渙努力平複下來,在葉川那雙清澈而真摯的眼眸中,他認清了自己扭曲而脆弱的自尊,“不要叫我師兄。”

“可是師兄……”

江渙猛然吼道:“不要叫我師兄!”他的胸膛猛然起伏著,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後知後覺自己的語氣多麼冷硬,而他隻咬緊牙關,硬挺著、睥睨著、以此維護自己零散的軀殼,一字一頓地擠出一句,“你不配。”

葉川反複咀嚼著這三個字,想要再掛起那副沒心沒肺的笑臉,但嘴角十分僵硬,像是拽著千斤重的石頭,無論如何也揚不起來。

自此之後,葉川再未喊過他一句師兄,也未同他講過什麼話,兩人如同陌生人一般,即使是迎麵撞上,也不會看對方一眼。同樣是十八歲的少年,同樣的心高氣傲,同樣的不肯退讓,就這麼僵持著過了一段時間,直到晁桀都發現了兩人的不對勁。

他命二人下山,去洛州洛北取一樣東西,叫做烏有閣中子虛物,需滿三日才歸,且不得離開對方半步。換句話說,就是給兩人一個機會解開誤會。

可兩人都是不省油的燈,脾氣傲得很,待在對方身邊兩天半,甚至連客房都住的一間,愣是一句話不說。

興許是悶得過了,江渙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踩過半開的木窗,凝力一躍,飛到了屋頂之上。果不其然,看到了窩坐在屋瓦上的葉川。

葉川憤恨地揮著拳頭,壓低嗓門說道:“仙二代,最討厭仙二代!師尊之子又怎樣,師尊說了人人平等,他倒好,仗著自己的身份處處與我為難,從不肯正眼瞧我,我就活該做這受氣包!”他隻顧著生悶氣,絲毫沒注意到罪魁禍首已然走到了自己身後。

“你把太極劍扔了?”

“嗚啊!”葉川嚇得一哆嗦,險些摔了下去。一見是他來了,臉立刻耷拉下去,“太極劍?什麼太極……”葉川努力地回憶著,倒吸一口涼氣,心虛地先發製人,“你怎麼知道我扔了?莫非,你來過我的房間?”

江渙不答,隻冷笑一聲,這聲笑除了透露出對他的不屑以外,多了幾分自嘲的意味,“師尊給你的劍,你說扔就扔?在你葉川的字典裡,還有沒有尊師重道這四個字?”

葉川仔細地回憶著這把劍的由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索性思考如何在嘴皮子上扳回一城,“尊師重道?隻怕在你眼裡,我還沒有資格說這四個字!”

江渙沒搭腔,隻蹲身坐到他身邊,靜靜地看著腳下來來往往的行人。街衢熙然,百姓各奔其路,他看到人群之中有個男子,他一手抱著女孩,另一手拿著一把木劍,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將木劍遞給麵前的少年,讓他學著挽一個。

少年木訥地接過,手一歪,劍尖差點戳到那女孩的臉上。站於男人身後的少年高喊一聲,上前截住了木劍。

江渙輕笑一聲,這少年的傻勁倒跟葉川不分上下。葉川剛入門時,也像他這般莽撞,手中的太極劍還沒焐熱,就差點戳到葉無雙臉上。

晁桀無奈道:“葉川啊,不如你跟著為師學點法術吧,當個法修也不賴。你把劍給你師兄,讓他把劍送回去。”

葉川羞得臉頰通紅,連忙稱是。

去劍室放劍的路上,江渙掂量著手中的太極劍,怎麼也想不通葉川是如何把劍扔飛的,“葉川真是個傻子,連劍都不會用。”

他正往前走著,突然竄出一個人影,擋住了他的去路。江渙抬眼一看,原來是丹霞長老。

丹霞雙手背後,戲謔道:“我聽說晁桀收了兩個廢物門徒,如今來看,果真是名不虛傳。如我所料,乞丐就是乞丐,整日隻知道吃喝拉撒,連個劍都用不明白。”

“你以貌取人,乞丐不如。”

“你!你以為仗著一張臭嘴就能當上門主?還飛升呢,真是大言不慚!我要是晁桀,就先抽爛你的嘴!”

江渙冷哼一聲,“隻有我才配當這門主,你修行不夠,再怎麼嫉妒我也沒用。”

丹霞長老說不過他,隻憤怒地一甩袖,轉身離開。江渙捏緊了手中的這把太極劍,下定某種決心,徑直走向若水殿。他第一次踏進偏殿養心室,竟有些拘謹,沒等敲門,門就自動推開了。

葉川一見門外是他,本以為他要罵自己,害怕得很,往後退了兩步。

江渙將一切儘收眼底,麵色如常,隻將太極劍遞到他麵前,說道:“這把劍,你留著吧。是師尊讓你留著的。”

幾年之後的洛北城中,有兩個少年並肩相坐,無言,卻勝千言萬語。華燈初上,將冰封已久的沉默碎裂,映出道道金輝,撲打在二人的身上。

良久的沉默過後,江渙開口道:“晁桀師尊就叫晁桀,不姓江,我並非師尊之子。”

葉川:?!

“你可曾聽聞過江碧溪?”江渙那張死人臉逐漸有了溫度,薄唇輕啟,訴說著塵封心頭的往事,“她是晁桀師尊的師妹,也是元坤師祖的女兒,八年前,她被心愛之人生生剜去無瑕真元,危在旦夕,師祖為了救她孤身去往妖界,隻可惜一去不返,她也一命嗚呼。最終,晁桀仙君替她報了血仇,殺了那個負心漢。”

葉川見他一身酒氣,知道他酒量差,定是喝醉了。

江渙瞥了他一眼,幽怨道:“說了你也不懂,傻子。”

葉川並未仔細聽,隻思索道:“你跟她同姓,莫非……她是你爹?!”

江渙氣得揍了他一拳,“那是我娘!二貨。”